第106章

手机里确实有隐藏文件夹，藏得不深，盛涛找了没一会儿便找到了。

输入密码后，文件夹成功打开，里头静静地躺着个视频。

在将手机交给盛世后，唐子朝考虑过是否偷偷删除视频备份。

一来，盛世从不会乱翻他的手机，看到视频的可能性极小。二来，这是盛世母亲留下的东西，盛世有知情权，唐子朝不愿一直瞒着他。

但他担心盛世会难过。

唐子朝纠结了好几天也难以做出决断，索性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任由视频留在了手机里。

盛涛颤抖着手指点开了视频。

“哥哥，早上好呀。”

妹妹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瞬间，盛涛泪如泉涌。

果然。

盛世闭上了眼睛，脱力地仰面躺倒在地板上。

他以为自己忘了妈妈的音容是什么模样。

盛女士不喜欢照相，更不提拍摄。

她过世后，家里不曾留下一丝一毫她的动态影像，就连照片也只有寥寥数张，被顾天远束之高阁，盛世太久没见过她的样子了。

再次听到妈妈的声音，他才发现，十几载岁月流逝而去，关于妈妈的一切却从未模糊过。

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了母亲温柔的微笑，一如往昔。

积年的思念自心头泛起，似海中升起巨浪，澎湃汹涌，无边无际。

勿论盛世还是盛涛都小心翼翼，不忍发出任何动静。

仿佛是盛夫人本人在和他们对话。

舅甥二人隔着几步远，安静地听完了盛夫人留给盛涛的嘱托。

视频很短，很快放完了。

盛涛颓然坐倒在地。

房间里进入似乎永无止尽的沉默。

是盛世率先出声的。

他等身上疼痛稍缓便站了起来，走到盛涛身旁，蹲下身，用袖子擦掉了盛涛的眼泪。

“自首吧。”盛世轻声道，“他们都招供了，你逃不掉的。去自首吧，不至于判……死刑。”

盛涛仰头，古怪地看着盛世，像是难以理解到了这境地，盛世为何还不肯放弃他。

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妹妹，盛世的母亲，那个最温柔最善良的女人。

他为何还不肯放弃他？

“我陪你去，好么？”

盛世握住了盛涛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体温温暖他。

“都过去了，放下吧。”他说。

盛涛脊背一颤，嘴唇翕动，裂开了一个森冷诡异的笑。

“放下？我怎么放下？！”

盛涛猛然挥开盛世，踉踉跄跄地退到墙边，捧着心口神经质地大笑。

笑得五官扭曲，笑得面容狰狞。

“小世，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

“你让我怎么放下？”

“不至于判死刑……你以为我怕死？”

“自你妈妈离开，我无时无刻不活在地狱里，每个夜晚，我都梦见她对我笑，和我说话，可早上醒来，什么也剩不下！”

“我活得这么痛苦，没人比我盼望早一天迎接死亡！我迟迟不肯死，只为报复伤害她的所有人，痛痛快快地去见她！”

“哈哈哈，枉我机关算尽，烧死常方一家，推顾天远下楼，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

“没有常方将错就错，没有顾天远偷天换日，只有我，从头到尾只有我！”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为什么！”

盛涛的呐喊撕心裂肺，绝望无比。

盛世慢慢走到盛涛面前。

他看着崩溃的舅舅，忽然明白了他对父亲的恨意从何而来。

他嫉妒父亲。

“……你爱我妈妈，是么？”

“我当然爱她！”盛涛冲盛世低吼，“明明是我呵护长大的宝贝，凭什么顾天远可以光明正大地爱她娶她！凭什么我不可以，你应该是我的儿子！”

盛世苍白地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果真是这样。

盛世的神情里不见丝毫讽刺，不掺杂一分鄙夷。

平静说出的，却是对盛涛来讲最残忍的现实：“可她不爱你。”

盛涛周身一滞，视线移到盛世脸上，凝视着这双和妹妹一模一样的眼睛。

盛世放柔语气低低劝他：“舅舅，世间的感情不止爱情，亲情同样宝贵。你是她最珍视的哥哥，不要让她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好不好？”

盛世看着盛涛的愤怒和疯狂渐渐平息，看着他眼底染上茫然之色。

他再接再厉道：“我带你去警察局，好吗？”

盛涛不答，垂着头，脊背贴着墙，缓缓滑落。

盛世只好上前，搀住盛涛，想扶他站好。

哪知盛涛骤然暴起，强有力的手掌猛地掐上了盛世脖子，一把将他摁在墙上！

盛世后脑勺撞到墙壁，剧烈的闷痛带来阵阵眩晕，他被掐得他连连咳嗽，试图拉开盛涛手臂：“你……”

“我不会自首的。”盛涛沉声道，他的脸距离盛世不过几厘米，呼出的热气就喷在盛世面门上，盛世能清楚地看到他额头上跳动的青筋，“她不想看我坐牢，我不会去坐牢的。”

盛世艰难地汲取空气，没计较他病态的逻辑，只提醒道：“唐子朝快回来了。”

“唐子朝回来又怎样？”盛涛冷笑，“他不敢报警。”

盛世：“我知道，所以我报了。”

盛涛手上一松，却不见紧张，上下审视着盛世。

良久后，他忽地笑了。

“不愧是我外甥。”盛涛不无骄傲道，温和地问他：“什么时候报警的，把我也瞒过了？”

盛世朝顾天远床头矮桌看了一眼。

妈妈从小教育他，没有底线的善良是懦弱，她说，小世要心存善意，但也要留住锋芒时时警惕。

他想尝试说服盛涛自首，不代表他会相信盛涛不作出危险举动、自负得不准备防范措施。

“丁医生给爸爸装了紧急按铃，杜武做了改装。“盛世快速道，“只要有轻微的触碰，哪怕是滴进了一滴水，这边的动静也会单向传达到丁医生的办公室，直至有人长按按键关闭通讯。”

“我和丁医生约定过，万一你来了，万一你不愿自首，就立刻报警。用不了几分钟，警方就会包围整个小区。”

盛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劝道，“收手吧，趁还来得及。”

不知是不是终于被他劝服，盛涛放开了盛世。

啪，啪，啪。

盛涛不顾掌心被玻璃扎破的伤口渗血渗出纱布，为盛世大力鼓掌。

“精彩。”盛涛面无表情道，“我总是会忘记，你身上流着一半顾天远的脏血，这手段，不像你妈妈，像他。”

盛涛挪步到矮桌旁，一拳砸烂了紧急按铃。

矮桌上的茶壶被震落在地，摔成数瓣，温热的茶水四溅开，湿了一大片地毯。

“没用的。”盛世道，“砸毁按铃会触动警报装置。”

即便丁医生没报警，现下盛涛也自己报了。

盛涛转过头来，面上带着与粗暴行径相悖的一派柔和。

他的神色甚至可称之为慈祥。

“无所谓，我没想逃。”盛涛轻飘飘道，“小世，过来。”

盛世慢吞吞地往他身边走。

他看不懂盛涛的意图。

但是没关系，再过几分钟，唐子朝便会带着警察赶来，当务之急是稳住盛涛的情绪。

他说不想逃，是否意味着他接受这个结果了？

“快点！”盛涛陡然暴喝，一脚踹翻了顾天远的医疗器材，从腰后掏出那尺把长的锋利匕首，恶狠狠地钉在顾天远枕头上！

盛世心头巨震，生怕他伤害父亲，赶忙走到他和父亲中间，隐隐护着父亲，重新摆正顾天远的呼吸机。

趁盛世弯腰，盛涛突然出手，狠狠肘击盛世脑后！

盛世猝不及防，被他击倒在地。

不等盛世爬起，盛涛又是一脚跺在他肩上！

盛世吃痛，原地打滚翻过身，伸手去捞床底下的灭火器，不想盛涛速度更快，直接坐到他腰上压住了他，再次掐上他脖子！

盛世一时大意，悔之已晚。

盛涛的笑容如此和煦。

他掐着盛世的力道如此之大。

“别怕。”盛涛按住盛世，温柔地捂住他眼睛，轻缓的声调像极了哄小时候的盛世入睡，“小世，你先去，舅舅很快来陪你，你妈妈在奈何桥等我们团圆。”

“你妈妈要我好好照顾你，我怎能丢下你。”

“让顾天远孤独地活着吧。下辈子，我们一家三口一定很幸福。”

盛世竭力挣扎，却难以抵抗。

盛涛竟要杀了他再自杀！

他想告诉盛涛，妈妈不可能在等他们。

世上哪有阴曹地府哪有奈何桥哪有下辈子，那都是故事里编出来安慰人的。

人死如灯灭，他们见不到妈妈了，永远见不到了。

可咽喉上收紧的手指令他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徒劳地蹬着腿，拍打盛涛的手背。

呼吸成了奢望。

意识一分分抽离。

不行，他不能死。

爸爸还需要他照顾。

唐子朝会伤心难过。

想到父亲和唐子朝，盛世疲惫的身体涌出无限气力，右手强行挣脱了盛涛的控制，触到灭火器冰冷的外壳，将它拽出了床底！

李清宸说得对，不是所有人都能回头。

至少盛涛不能。

盛世狠下心，咬紧牙关，正要一鼓作气敲下灭火器，掐着他的那只手却蓦地一松，连带着盛涛捂他眼睛的手掌也失去了力道。

盛世轻轻一拨便拨了开去，得以重见光明。

他眼前的盛涛，正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自己的胸膛。

盛世顺着盛涛视线低头，惊愕地看到，盛涛脏污的白衣上，在胸口处多了一朵深红色的花。

那花朵迅速绽放，不消几息便洇散开来，将盛涛半身衣服染成血色。

花朵的中心反射着点点寒光，恍惚是利刃的刀尖。

盛涛身后站着个男人。

男人头顶上便是吊灯，他背着光，高大的身躯投射出片阴影，恰恰好笼住盛世。

“不许，碰，我儿子。”

多日未曾开口，顾天远的嗓音干哑生涩，像砂纸磨过地面，含糊混沌。

传达出的意思坚定有力，不容置疑。

他躺了太多天，尽管盛世日日为他按摩，无法自主活动，他的肌肉仍旧不可避免地萎缩，能站起来全凭强烈意志。他摇摇晃晃，随时会倒下。

顾天远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匕首上。

那匕首从背后穿透盛涛心脏，被顾天远往前又顶出一寸。

“伤我儿，死。”

来自父亲的虚弱宣告响在盛世头顶。

却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