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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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贞呛住了。

她别开脸咳了很久。得知这事以后被冷静裹挟的种种情绪一点一点翻涌上来,俞贞突然之间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良久才说:“嗯。”

以前长辈爱拿俞绥和晏颍开玩笑,两个小孩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两人都打打闹闹,关系不错,长辈便觉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细水长流,有一天能成佳话,也能成两家情谊延续。

也就同辈的年轻人瞧得出两人一个性格一个属性,凑不到一起去。

俞贞猜过俞绥未来可能不会娶一个晏颍那样闹腾的姑娘,但可能会娶一个小家碧玉的姑娘。

怎么也没想过会是现在这样。

同性恋在往前和往后的很多年里都没法成为流行物,饶是见识多广,她也不会把这个往自己家人的身上联想。

理智上来说她知道这是一种正常现象,非要掰扯出来说谁也没有错。

然后她又想起晏休来,那个小孩理应上是个特别理性的人。

老晏家里人少,便不立规矩。晏休走的也不是他们这一辈常走的路,要不是那年外来品牌挤占俞晏两家的市场,让两家不得不紧凑到一块,晏休也不会走进他们的视野,也许也不会跟俞绥碰上面。

“姐。”俞绥递过去一张纸巾,他伸长的胳膊拉扯了衣袖,腕上的长命锁露了一角。

只是以往男孩的腕上最多添上手表,今天却多了明显不属于随便带着玩的红豆串。

俞贞瞥了一眼,接过纸巾。

俞绥没长成懒蛋少爷以前就是个大眼睛的白团子,像年画上的福娃,爷爷奶奶最喜欢这样的小孩,给他手腕上绑了长命锁,祝他一世喜乐安康。

俞绥刚上小学的时候到学校就跟人打架,回来长命锁就没了。那天正好俞贞从高年级下来等他一道回去,他们绕了两条街,给俞绥买了一条新的。

“你怎么说的?”俞贞问。

俞绥说:“拨电话,说我有个很喜欢的人,他是个男生,就挂了。”

俞贞:“......”

也是,家里人多,一个一个按键拨电话过去说需要不间断的勇气。

可能知道自己的态度与否其实没什么作用,俞贞客观地说:“老爸不会同意。”

俞绥垂下眼,低声说:“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那天两人从书房里出去的状态都很奇怪,孙阿姨不放心,她念叨着“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吵架”,晚上又炖起大骨汤。

俞绥倒有种终于卸下重担,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意识到俞贞发现了什么的时候并不知道她直接找到了晏颍的朋友圈,连人都解码了。

俞绥后知后觉地想,要不要想办法让晏休在学校多留一段时间。

晚上孙阿姨炖好了大骨汤,向来不在晚上九点以后饮食的俞贞破天荒下了楼,端了两碗汤,亲自送到了俞绥房门外。

俞绥也不爱在晚上喝汤,他立在门口喝空了将碗交给俞贞:“你怎么像来送死刑犯的?”

俞贞淡淡道:“死刑也是你自找的,你不是早想到了吗。”

这少爷睁着眼装傻,俞贞也不跟他扯,带着碗走了,只是缄默地想,今年还能好好过年吗?

-

家里人比俞绥想象中的回来的更早,俞僚和俞斯撂停了手上的工作,被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怒喝喊停了手上的工作,马不停蹄地赶回田螺湾。

俞京源的原话是:“看住那混账别让他跑了!”

但俞僚和俞斯回到田螺湾时,那混账还躺在被窝里,一点儿面临风雨的自觉都没有。

混账少爷醒了以后,还提着手机想要怎么糊弄晏休在学校多留两日。

只是没等他想出来,手机都给没收了。

这天俞家吵闹的不行,上午俞僚和俞斯就回来了,俞斯满眼乌青地站在他门口喊他:“操,俞绥,我以为你跟老子开玩笑?”

俞绥晚上反锁了门,那门一打开俞僚就拧紧拳进去,俞斯难得正面忤逆俞僚一次,也想给俞绥一拳。

他俩因为这个谁都没碰到俞绥,因为他俩常年有代沟,现在也交流不上。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俞僚看着突然冲进来的俞斯,他记得这俩小时候总是一起捣乱。

俞斯气笑了:“总是偏心小的那个难道不是你吗?”

俞僚烦不胜烦:“你能别捣乱吗?”

俞斯薅起袖子:“这架我来打,你就当你事不关己的俞家大少爷去!”

然后俞贞在门口摔了一个高脚杯;“要吵滚出门去吵!”

帮佣们不明所以,当天中午就让遣散出去放假了,剩下四个人。

他们三都在,俞绥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给晏休发什么。俞僚和俞斯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说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他们似乎默认俞京源回来以后一切就不可挽回了,所以卯足了劲想在此刻让俞绥丢掉那个丢人现眼的喜欢的男生。

“多少?”俞僚甚至说,“他要多少钱?”

“你有病吗,你以为电视剧吗?”俞斯毫不嘲讽,“对面是图钱的小丫头?小丫头倒还好,至少不带把不招闲话!俞小绥你可真行,一声不吭就玩大的。”

说完他又说:“你不是才过二十吗,谈什么恋爱?”

然后思绪被俞僚带了过去:“你年纪小,是不是让人给骗了?”

俞贞坐在单人沙发上,端着杯酒,她也不走,偏坐在那,但一言不发。

俞绥本不想跟他们一道坐在这里,听到这牵了下嘴角:“你不小,追人姑娘三年不还是把人追丢了。”

俞斯的脸顷刻黑了。

近傍晚,俞京源和袁语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谁也没想到俞京源正好路过俞家祖籍,把祖宗的牌位一道请了回来。

他起初情绪没有那么重,其实连儿子莫名其妙一通电话是为什么来都没搞清楚,反应都用了很长的时间,直到袁语在旁边问:“小绥刚才说了什么?我好像听到一个喜欢的人?”

俞京源这才能感受到血液凝滞那种充胀感。

“你什么反应?”袁语还不明所以地问,“这年纪不小了,喜欢谁谁不都正常吗,别像小斯那样巡了几个都没落到正经的就好了。”

“放屁。”俞京源说,“他正常个屁。”

-

剑拔弩张算不上,但是气氛是紧绷的。

俞京源一脚迈入这个提前布置好的结界,只是帮佣都不在,屋里静得不行,除了他们喊过爸妈以外,谁都不敢开口。

没有外人,这是家庭庭审。

这么多年了,俞京源除了过节很少再看到四个孩子站在一起,有一瞬间差点忘了自己之所以丢下手头的工作赶回来得目的。

他在四人身上望了一圈,最后落在俞绥身上。

一路上纷杂的思绪,最后都在小儿子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他没有开玩笑。他甚至也不说那个人是谁。

他只是告诉他们,他喜欢男生,他发现了这件事。

俞京源一声也没应,扔了行李和钥匙满屋子找趁手的工具。

俞家很大,其实哪都是工具,他却像找不到,或者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袁语在他后面追着喊:“京源!你冷静一点!”

摸到鸡毛掸以前,俞京源晕了过去。

俞家一阵鸡飞狗跳。

家庭医生来过,说俞京源是忙出的问题,说白了还是上了年纪,又玩年轻人那种拼命式的闯法。

医生说要静养,不可以再像平时那样工作了。

这次俞京源居然应了下来,好像终于服老了似的。

俞绥被关了门禁,大门不许出,在房间和小书房之间两点一线。

外头因为俞京源忽然病倒吵闹了很多,但是除了医生和帮佣,俞京源以往那些老友一个也没让来看望。

俞绥去看过俞京源。

俞京源闭着眼睛,并不想看到俞绥的模样。

这是俞绥没想到的结果。

他准备了良久,几乎把家里每一个人都计算了进去。

很多时候俞家其实是讲道理的,这就意味着家人不高兴归不高兴,其实没有办法拿他怎么办。

他们可以关着他,可能骂他,但是除此之外不会对他做别的了,仅仅是耗着,就能把这事在年关以前耗掉。

俞绥有点难受地挨着房门,很多年以后又一次咂摸到艰涩的味道。

然后又不得不想,他还没来得及跟晏休说一声,晏休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正想着,房门外忽然传来袁语的轻喊:“小绥,爸爸醒了。”

袁语的眼眶是红的,俞绥开门走了两步,哑着嗓问:“妈咪,就这么难接受吗?”

袁语好像懵了一下,半响后摇摇头:“你知道你爸。”

俞绥不作声了。

放在寻常家长上都不容易被接受的事,俞京源一个那样传统的家长,好像任何反应都合乎情理。

他在逼俞京源。

俞京源也在逼他。

-

俞绥进房门,看见俞京源还在那躺着。

“别装了。”俞绥说,“我知道您没睡。”

俞京源一动不动。

俞绥看着床上:“大哥说你腰椎骨是老毛病,正好过年回来了,要不就你就等年过去,去做个检查。反正也不耽误多少时间,那边缺了你少说也能好端端运转大半年。”

他还举了个例子:“我有个同学的爷爷,就是不积极做检查,毛病查出来时间太晚了,两腿一撅就没了。本来就一个小毛病,早点查出来切了就没事了。”

“......”这不吉利的熊玩意。

俞京源动弹了一下,有被气到。

俞绥也没坐下,他找了一面墙靠着,沉静了一会以后说:“爸,我不是有什么逆反心思才跟您来这么一出。”

俞京源翻了个身。

俞绥瞥了眼,牙尖划过唇角,顿了顿,“我也不是非要您承认还是接受什么的,实在接受不了,我也不会碍你眼。”

“我可以搬出去。”

俞京源翻回来了,气得不轻:“搬出去?”

俞绥应了声,补充道:“我会回来看你们。”

俞京源脸色难看极了。

他其实不愿意跟俞绥吵。

小孩子的记忆随着成长零零散散,而大人一路看过来,挑挑拣拣记得不少。

比如小儿子很讨喜,他到初三以前一度是家里人最爱带出去的那一个。

很多年以前,远房亲戚家里出了事,那事关俞家伤筋动骨,俞京源连把俞家摘出来都费了劲,更没空顾及俞绥的情绪,后来俞绥不爱理他,他看俞绥满身刺骨,都是毛病。

好不容易俞绥成年了,人也抽节生长,仿佛一夜懂事,不再揪着同一件事穷追不舍,只是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人近半百就开始愁以后,如今孩子全都长大了,都不爱回巢,尤其不亲近老父,俞京源老要面子不会体现出来,只是人越走越孤寂,一下子苍老了几许。

“滚出去。”最后俞京源说。

俞绥滚了,换了俞贞进门。

俞贞只是往桌上放了一叠文件,然后说:“小绥搬出去也能自己好好地养活自己。”

她不说俞京源也知道。

袁语提起的时候,俞京源才注意到给俞绥打零用钱的那张卡里有一阵子全额被挪出,后来又返了回来,在那以后,卡里的钱再也没有动过了。

俞绥整起的工作室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谁都没当回事。

只是经过提醒,俞绥对工作室大投入的那笔钱怎么由来就值得深思了。

他一点也不像自己更年幼的时候表现得那样怎么点都点不通,相反,他但凡有兴趣进公司,那都是个潜力股,不输给任何人。

更别说俞绥如今在他自己的本专业闯出了小天地,是俞家都参杂不到的那一块领域。

俞家有个规矩,儿孙只要有能力,不是碌碌无为而已,其他都算在其次那一行列。

俞京源皱眉说:“他也不想想怎么达成这些成就的。”

“爸。”俞贞打断他,“有件事我一直忍着没说,你能不能别老往他参加的活动里瞎投什么钱,肉包子打狗,还不三不四,招人诟病。”

俞京源抓着床沿,咳得更厉害了。

-

像俞绥想得那样,家里不会一直关着他。

家里也没可能在这个时候把他送走,没有意义。他毕竟是个四肢健全的成年人,除非自己歇了心思,否则闹起来谁都不好看。

所以某种层面上来说,俞家其实很讲逻辑,既然两条路都走不通,就只能从别的方面琢磨。

但俞京源仍然没有好脸色。

他决定开诚布公地跟俞绥谈,即使对面是个男生,也不能是个随随便便来的男孩子。

俞绥刚拿到手机,往手上一抛,规规矩矩坐到沙发上,思绪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听俞京源他们说话,一半想晏休。

开屏果然好些儿未接来电和信息,只持续了一天,后来几天晏休都没有动静。

俞绥心里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他朝俞贞看了一眼。

俞贞别开视线。

“对方是谁?”俞京缘沉着脸问。

俞绥不傻,俞京源出来之后一口没提到他说的搬出去的方案,这是不给他出去的意思。

他老爸现在的架势,像电视剧里那种“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的土大款。

“他家不缺钱。”俞绥避重就轻地说。

一家人的面部表情都抽了下。

俞斯本来没往这方面想,这会儿控制不住:“真不缺?你这一身出去谁不知道你钱多,没准就是让人忽悠了呢,弟弟?”

俞绥嘴角一牵:“我又不是跟你一个脑子。”

俞京源思路也偏了:“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我们俞家门的。”

俞绥:“......”

-

谁也没想到老晏家会在这个时候来访。

一点儿招呼都没打,甚至也没进入到春节前后互相拜访的那段时间。

门卫打来电话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但是人都走到门口了,怎么也没有把人赶回去的道理。

俞绥垂下眼,趁乱在手机上点了几下。

他给晏休刷了一排跪得板板正正的小人,然后发:[晏哥,你在哪?]

晏休秒回:[不知道,俞哥家门口吧]

老晏家盛装来的,还带了礼物。汤锳一手挽着老晏,一手挽着晏休。

他穿了深色大衣,裹着衍都的风进门,高挺的鼻梁上架了无镜片的眼镜,俨然已经褪了许多青涩,但仍然保留着本真的少年气,俊逸而挺拔。

“阿猫阿狗”被恭恭敬敬请进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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