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他想豢养你

叶尊回神，目光投注到现场除了他，唯一的幸存者身上。

苍白晕倒的莫洛斯，头靠在打破的列车车窗。

他当时很小心，那张天使一样的面容没有被碎玻璃划伤一丝一毫。

叶尊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在他身后，满是血腥地狱的列车之中，刚刚死去的连环杀人狂的尸体摇摇晃晃站起来。

叶尊回头看向他们，发出低低的无所谓意义的叹息。

新站起来的尸体，长着三个头，亨利探长的、男主人和女主人的。

三个僵硬的头一起看向他，嘻嘻嘻的诡笑起来。

叶尊朝他们走去，但那东西一动不动，在他接近的时候却瞬间出现在更远的地方，始终与他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当叶尊试图抓住他们的时候，甚至直接出现在车窗外，隔着窗玻璃盯着他。

不，准确的说，并不是尸体，因为女主人的尸体还躺在地上。

这三个头的怪物只是一团灰蒙蒙的毫无实质的鬼东西。

他们无法对叶尊造成实质威胁，但叶尊也无法再次杀死他们。

他们只是跟着他，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窃窃私语，发出让人厌烦的声音。

【嘻嘻嘻，也杀了他吧。】

叶尊走到莫洛斯面前，俯视着他苍白的脸。

【噗噗噗哈哈哈哈他已经知道你的真面目了，现在是在装睡哦。】

【侦探先生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就得杀人灭口才行啊。】

他们怂恿着诱导着，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杀了他吗……杀了他吧……】

莫洛斯狭长浓密的睫毛轻轻一动，那双眼睛睁开，不带丝毫昏睡的痕迹，清醒平静地看向他。

林中小鹿一样纯澈的眼眸，眼波溪水一样，没有试图隐瞒自己醒着，也没有任何畏惧。

叶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指下意识蒙住他的眼睛。

【嘻嘻嘻杀他！掐死他！对，就这样掐着他的脖子！】鬼兴奋的声音激动地叫着，声线扭曲。

【为什么犹豫？想试试剥下他的皮吗？我可以教你手法，不过你调查过我们，应该也很了解吧。】

那些带着恶意的声音，源源不断说着话，窃窃私语，像是周遭世界灰蒙蒙的雾气，一直存在在那里。

被叶尊捂住眼睛的莫洛斯没有动，他也抬起手指，轻轻摸索确认叶尊的位置，在黑暗的视觉里，手指抚摸叶尊的眉眼，描摹侧脸的轮廓。

像是一点也不紧张，也不畏惧，从未考虑过面前的人是否会伤害他。

“别担心，我在呢。”他说。

叶尊觉得困惑，顺从他的力量拿开自己的手。

他看着莫洛斯清澈温润的眼眸，但并不想从里面看到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莫洛斯抓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没有看叶尊身后女主人的尸体一眼，那双眼睛自始至终只看着叶尊。

“我们走吧。”

他拉着叶尊的手，带他离开这列血腥列车。

他们行走在荒原茅草掩映的废弃铁轨上。

暮色降临，渐渐黑暗。

但前方地平线有光。

叶尊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窃窃私语的恶意鬼声消失不见了。

他在黑暗中看着莫洛斯的侧脸，并不惊讶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平静，也不怀疑他是否要对自己做什么。

他没有好奇心，也没有思考欲，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在命令执行完毕待机的时候，就只是看着而已。

那张脸真的像天使一样，完美无瑕，优雅温柔。

天使带着叶尊，走出黑暗荒野，走进一座亮着光的屋子。

屋子里，两个小孩子在玩游戏。

小女孩笑着将玩偶粗暴地大卸八块，然后拍着手，用快乐纯真的眼眸看着小男孩：“哥哥，我的工作做完了，该你了。”

小男孩于是仔细地找到各种玩具，将这些被分尸的玩偶的残肢隐藏起来。

可怕的游戏。

萝拉小姐在厨房里独自忙碌，没有干预孩子们的游戏。

走进来的莫洛斯也没有。

他只看着叶尊，看到叶尊对于房间里昏暗的光下意识避让蹙眉。

就像是黑暗生物对于光天生的厌恶。

“不舒服吗？这里会暗一些。”

他将叶尊带到客厅黑暗的角落，让他坐在沙发上。

叶尊坐在那里，毫无感情地望着莫洛斯的眼睛。

那双眼睛柔和地笑着，带着微光和笑意的眼眸，温润清澈，而且纯粹，但是很深。

房间里的窃窃私语再次出现。

叶尊看不见鬼影，但听到了无数声音。

男人女人小孩子老人，活人和死人，埋在屋子下的人和屋子外的路人。

【那些小孩也一样杀了吧，这么小已经从他们的父母那里学会了杀人想法，很快就会付诸行动了。】

【你也在杀人，你跟我们有什么区别？】

【也杀了这个人，你真的觉得他完全无辜吗？没有怀疑和调查吗？搞不好比我们都可怕呢。】

叶尊没有动，眉眼底下有些淡淡的厌倦。

莫洛斯的手抬起来，轻轻地捂住他的耳朵，下颌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像是拥抱一样。

他的声音隔着掌心听来，模模糊糊，像是阻隔在一切诡谲恶意声音之前。

“感到孤独和不安吗？”

周围安静下来。

叶尊像个迟暮的老者，像个失去检修的程序出问题的机器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失去所有欲望和对世界的想法。

天使拥抱着他，体温温暖，肌肤柔软。

细细亲吻他的眉眼和嘴唇，额头抵着额头。

娓娓道来一样，从容舒缓的声音：“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的，一直一直都会陪在你身边。”

叶尊并不觉得孤独，也没有恐惧和不安，那些鬼魅的东西只是让他觉得厌烦。

无边无际的黑暗反而更习惯，所以这样独自坐着就觉得在休息。

但是，这个人抱着他的时候，看着他的时候，他虽然觉得毫无感觉，却没有一丝拒绝，好像纵容一样，允许他做任何事。

萝拉带着两个孩子上楼睡觉。

站在旋转楼梯上，小男孩回头看他，黑暗安静的眼神死寂。

叶尊还坐在黑暗中，在更深的夜色里，精力渐渐苏醒复活。

——要杀了他们吗？

那明显已经不是普通人了，迟早会做和他们父母一样的事，甚至也许今天晚上，他们就会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对萝拉下手。

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任由天使将他推倒，倚着沙发的扶手躺着，让那个人亲吻他。

甚至，轻轻张开紧抿的唇，像是撤离一切防御的国境线。

黑暗中哽咽无助的呼吸声陌生。

他有些困惑，那是谁发出的，后知后觉，是他自己。

——像是勾引一样。

压制侵占着的他的天使，黑暗中纯净的面容仍旧美丽无辜。

颤栗的呼吸声，像是狩猎的寒颤，像是濒死前的叹息，混杂着黑暗中堕落的热切。

对他说着。

“我不会离开你，会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不要害怕。”

他没有害怕的情绪，灵魂像是沉在冰冷的水底，旁观着天使，和他自己献祭一样卸下所有防备的身体。

那些窃窃私语仿佛隔着水面，一波一波若隐若现。

【杀了他啊。】

【他想豢养你呢。】

【确定是真正的天使吗？落下的羽毛都是黑的呢。】

——可以啊。

他设想了一下杀死这个人。

手指放在天使被薄薄的汗水打湿，显得修长莹润的脖子上，像扼杀摧毁唯美的艺术一样。

天使在对他笑，是纯真专注充满爱意的眼神，也可以是沁凉阴郁诱惑的眼神。

他确定自己可以毫不犹豫收紧，让这个人在他手中濒死，眼眸的光彻底沉寂黑暗。

那个人毫不挣扎，只是注视着他，眸光清润，好像允诺自己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好像，从未想过自己是否会伤害他，杀了他。

那个人呢喃一样不断温柔地对他说：“亲爱的，我陪着你呢，不要怕。”

——我并不孤独，也不需要同伴。

他有些困惑，他难道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了吗？

“我在呢，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我爱你啊，感觉到了吗？”

叶尊的手扼紧他的脖子，听到他濒死的声音笑着颤抖叹息的爱语，通过彼此密不可分的身体，传递到叶尊自己的身体里来。

在一片痛和空茫的颤栗里，他看见灰蒙蒙的世界。

看不清面目的行人，树木、教堂和坟墓。

和唯一真切的，天使阴郁的光影下清澈专注的视线，小鹿一样温润笑着的眼眸，和身后黑色的羽毛。

叶尊抱紧那个人，冷酷的姿势和禁锢的力度，像是要折断一样，按着那个人的后颈贴近自己。

“不要离开我。”他听到自己冷静，没有感情的声音，“永远在一起。”

天使柔软红润的唇，缓缓弯了弯：“好啊。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谢谢。”叶尊闭上眼睛，回应那个人再次的亲吻。

……

像是埋在棺材里一样，在灰蒙蒙的死灵者的世界里，度过了一段时间。

叶尊睁开眼，列车还在有节奏的行进着。

车上的人们也像是和他一样，从一场短暂荒诞的梦境里醒来，彼此之间小声说着话。

叶尊枕在神父的肩上，睁开眼睛，可以清晰看见那个人的颈项的肌肤和精致的喉结。

神父总穿衬衣，扣子会系得很上面，明明总是仪态矜贵温雅礼貌，眼神清润带笑，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容错认的冷凉。

叶尊近距离看着他颈项的皮肤，毫无瑕疵的牛奶一样乳白的皮肤给人的感觉也和主人一样，像是比玉石都细腻的冷凉。

他深深吸一口气。

神父身上的气息似有若无，像是冰雪和某种神秘乔木的气息，让人想起漫不见底的无人之境。

“醒了？做了噩梦吗？”

叶尊的呼吸压抑隐忍，神父当然听到了。

“嗯，一个有些可怕的梦。”他轻轻地说。

那个人的手抬起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礼貌又克制，只一下就远离。

“虽然只是梦而已，但刚刚醒来还是有些不安吧，可以说说看，说出来就会慢慢遗忘。”

“嗯。”叶尊枕在他的肩上，像是无意识拥抱的姿势，垂敛的眼眸半阖。

“梦到自己是一个坏人，做了很多可怕的事。”

“像叶尊这样的好孩子，在那样的梦里一定很孤独。”神父的声音总是温和体谅。

“梦里的时候不觉得。”叶尊的声音很轻很慢，压抑到谷底的平静沉重，“整个世界都是那样的，无论做了什么，遇见什么，梦里都觉得很正常。”

梦里的自己很陌生，过去在无数文学作品里，叶尊看见过很多次，用冷血来形容杀手，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体会。

梦里的叶尊就是这样的，血好像是冷的，不会流动，没有情绪波动，遇到任何事都没有相应的感情。

看见箱子里的尸体不会惊讶，看到尸体从箱子里走出来不会恐惧，看到变态杀人狂绑架受害者剥皮的视屏，厌恶、同情都是浮于表面的需要，实际上心底毫无波动。

甚至，虽然最后掐死女主人的是那具箱中的尸体，但如果要他自己来，梦里的叶尊也会毫不犹豫杀死她的。

他甚至认真考虑过先一步清理掉那两个在父母的熏陶下有杀人倾向的小孩。

梦里，他的手放在少年神父的脖子上，险些掐死他的过程中，手指始终很稳，没有一点后悔或犹疑。

虽然最终放弃了，但好像真的杀了神父也没什么关系。

“很可怕的梦。”醒来，才觉得可怕。

像是某种程度上，如果继续在魔神游乐园走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成为的样子。

最终，连自己其实是孤独的也不知道，感受不到，无法理解。

灰蒙蒙的世界，和丑恶、鬼魂为伴，厌烦漠然地走下去，像另一具行尸走肉。

所以，想要抓住天使。

想要被救赎。

只是连自己也忘记了孤独和绝望的感觉，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求救。

醒来的叶尊已经意识到，在充满罪恶的灰蒙蒙的世界，许多蛛丝马迹证明，天使或许不是真的天使，更可能是所有罪恶背后的主使。

就像那些女主人的鬼魂说的，是比他们更可怕的存在。

梦里的叶尊是否也觉察到了？

却最终选择被豢养。

是因为，毫无希望的灰蒙蒙的世界，太令人疲惫绝望了吗？

“一定很可怕，但是你已经醒了。”凛的声音低沉缓慢，轻轻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别怕啊，我在呢。”

叶尊闭上眼，眼泪从眼尾的睫毛下渗出，他极力深呼吸，克制着肩膀的颤抖。

他不再说话。

如果发出声音，或许会被察觉到在哭，那样就太丢脸了。

他只是有些失控，觉得很累，还有孤独。

这个人明明就在他身边，明明很温柔，但不可触及。

只有在充满黑暗可怖的噩梦里，变幻成和黑暗一体的恶魔，才会用深情诱惑的眼神，笑着注视着他，追逐着他。

只有在极致的恐惧和可怕之中出现的恶魔，才会抱紧他，索取他，温暖他，爱他。

在温暖的天光下，在清醒的世界里，神父对他最亲密的距离，就只有这样。

“有好一些吗？”

为什么是温柔的凛时，不能拥抱他，亲吻他，爱他？

叶尊下颌埋在神父的肩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腰，逾越界限的举动。

周围的人无意经过看见，都会惊讶瞩目。

但禁欲克制的神父好像毫无所觉，只是端庄地坐在那里，理智平静的口吻，右手自然的垂落，左手隔着礼貌的距离，轻轻摸他的头。

永远这样，保持着看似温和亲切，实则冷感的矜持克制。

“看来的确是很可怕的恶魔。”凛微笑着，呢喃安抚的口吻温柔纵容，“那么，可以稍微逃避一下。”

红润的唇瓣弯起的弧度是愉悦的，和叶尊噩梦里的天使一模一样。

只可以，稍微逃避一下。

【亲爱的，现在你明白了。】

【我和你的身份调转，了解到我是怎样在看着你了。】

【应该不会再逃避和恐惧了吧。】

【应该明白，当恶魔抓住你的时候，唯一逃生的方式，爱他，对他说：我不会离开你，会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

如果没有学会也没有关系，他一向很有耐心，会一直一直教会他的小甜点。

但在那之前，他得克制着，在天光之下，保持距离。

【亲爱的，你得爱真实的我，而不是在虚妄的幻觉里沉沦。】

【即便这幻觉，是我和你共同缔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