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终章（一）

那是照在他生命里的光。

第二次宇宙大战轰轰烈烈地打响，接着悄无声息地落幕。

地球上的生活照旧，他们甚至不知道在他们依旧为了工作和升级奔波忙碌的这三天里，整个地球连同宇宙都差点消亡，而他们的超级英雄，再一次拯救了世界。

三个月后。

斯塔克企业科尼岛总公司。

总裁办公室。

“我很抱歉，马丁先生，关于清洁能源的后续合作以及我们老板的合作意向我会尽快给您答复——是的，他现在人在曼哈顿——噢，不不不，老板并没有跟你们终止计划的打算，只是他在忙他的那些盔甲设计所以没有时间，您很清楚，作为超级英雄，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把所有事情都丢给我这把老骨头干了，是的，非常感谢您的理解，希望您回去的路上一路顺风。”

过完明天的生日就到了法定退休年龄的伦尼女士在挂断电话后，看了一眼助理隔间外那张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总裁办公桌。

她叹了口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重新拿起电话。

拨通了那个曾经被她拨过无数次，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时间是纽约时间早晨十点整，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她的老板不是在工作室里工作就是刚熬夜工作完打算回床上休息个一两小时然后起来继续工作，总之，伦尼女士在拨打号码前就做好了无人接听的准备。

然后，出乎意料地，电话那头在嘟了两声后，就被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男人低沉沙哑的，一听就知道又熬夜工作了一晚上的声音：“什么事？”

伦尼女士有些意外，她端正了一下坐姿：“斯塔克先生。”

“对。”

伦尼女士：“您还清楚我是谁吗？”

电话那头：“谁？”

伦尼女士：“您的私人助理，斯塔克先生。”她说着叹了口气，“那么让我换个问法，您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老板？”

电话那头：“托尼斯塔克。”

伦尼女士：“庆幸您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过您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您把拯救世界的兴趣当成工作的时候，您是否还记得您的副业是斯塔克企业的老板？”

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伦尼女士：“是时候从您那乱七八糟的工作间里出来晒晒太阳了，老板。”

伦尼女士说完顿了一下，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段对话她很熟悉，因为在几年前托尼斯塔克把自己关进车库里的时候她也再不断地重复这个。

她还记得几个月前的托尼斯塔克还是把工作放在心上的，无论是关闭了军火研发部们还是开设清洁能源项目，甚至对待媒体采访都慈眉善目了许多。伦尼女士惊讶于当时托尼斯塔克的转变，但更多的是欣慰，因为那时候的她觉得，她终于可以安心退休了。

这种欣慰一直持续到三个月前，托尼斯塔克从外太空回来以后。

伦尼女士不清楚在外太空发生了什么，甚至托尼当初要去外太空这件事都是伦尼女士在知道他调用了斯塔克航母以后发现的，总之——

从那天起，刚好转起来的情况又开始急转直下。

他又把自己关进工作间了

整整三个月，除了跟复仇者们出出任务，然后被媒体抓拍到天上有钢铁侠在飞的画面以外，作为托尼斯塔克的助理，伦尼女士甚至没见过她老板一面。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说话，但是紧接着就传来了什么东西被接连砸碎的声音，就像连续熬夜高负荷地工作了三天的人终于在起身后感到头晕目眩，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旁边的铁架，然后错手把铁架整个推倒那样。

摆在铁架上的零件全部散落在地上，叮铃哐啷的声音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咒骂：“Damn it！”

伦尼女士继续道：“今天马丁先生又来催您了，如果您还有意向跟瓦坎达续约的话请您抽空来公司一趟，或者我可以把合同给您送过去，而您要做的只是给我开个门，或者干脆您笔都不想拿，我会连印泥也给您带好，您只需要从门里伸出一只大拇指，在合同上轻轻按那么一下就行了。”

电话那头又是万年不变的：“放复仇者联盟信箱。”

伦尼女士：“您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而现在您的信箱已经满得连一美分硬币都塞不进去了。”

托尼：“我忘了。”

伦尼女士：“是的，您已经跟我这个老太婆一样健忘了。”

托尼不耐烦道：“两千年前人们会把老太婆丢到深山老林里自生自灭。”

伦尼女士：“所以我现在，不过我得提醒您一点，出于礼貌，您应该尊重长辈。”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就这样吧。”

伦尼女士不再说话，她很清楚托尼斯塔克想挂电话的时候没人拦得住，于是她安静地举着手机等着嘟嘟声响起，然而，大概半秒后。

她没听见嘟嘟声，而是听见托尼斯塔克去而复返的声音：“等等。”

伦尼女士：“怎么了，老板？”

电话那头的男人沉默了片刻，然后道：“让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伦尼女士愣了一下，她大概思考了有三秒钟，接着才想起托尼斯塔克指的是什么：“您说那个叫小罗伯特唐尼的演员？”

她随手点开电脑屏幕上的聊天记录：“很遗憾，我倒是找到了全球不少叫这个名字的人，但里面并没有哪个是演过戏的演员，而且我替您问过了，金牌律师和玛格丽特女王的剧组都没有录用过一个叫小罗伯特唐尼的人，我很确信我在给他们报名字的时候一笔一划都没有写错，而且读音绝对字正腔圆，所以——”

“是不是您哪里记错了？”

电话那头，她的老板不说话了。

半秒后：“就这样吧，挂了。”

这次，嘟嘟声来得非常干脆。

伦尼女士看着被挂断的电话，半晌后叹了口气。

她把话筒放回原位，想要关掉刚才跟那两个剧组导演的聊天记录，然而在点到红叉之前，聊天软件的植入广告一下吸引了这名五十九岁的私人助理的注意力。

伦尼女士在犹豫了几分钟后，还是选择拨打了广告上的热线电话。

“喂，您好，是卡玛泰姬心理辅导工作室吗？”

“是的，我有个问题想要咨询一下——”

复仇者联盟大厦。

三楼工作间。

“您已经连续工作超过七十二个小时了，Sir，系统给出的生理反馈是您现在需要休息。”

托尼斯塔克坐在椅子上，他拼接零件的速度依旧很快，思路也依旧很清晰：“我不困。”

Friday：“那是因为您刚刚注射了能量剂，过量皮质类固醇和促血红蛋白生成素的摄入会让您产生依赖性的。”

托尼斯塔克：“那不重要。”

智能管家还想说什么，但在她开口之前。

托尼斯塔克：“静音。”

Friday：“……”

纽约时间十点整，全封闭的工作间里。

铺的满地都是的线路，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器械，还有刚才被托尼斯塔克撞倒，然后散了一地的金属零件。

这里乱得跟他以前呆过的暗无天日的车库如出一辙，还有北布鲁克林那个狭小的出租屋。

托尼斯塔克从一地零件里挑出他需要的那个，重新坐回他的工作台开始未完成的工作。他表情疲惫，眼底是一圈浓重的青黑，但他说得是实话。

他确实不困。

不仅不困，相反还很兴奋，因为——

他终于找到事情做了。

现在他面前摆的是马克13的雏形，而在他对面排成一排的陈列仓里，是他这三天熬夜工作后的成果。

从最初的马克1号到后来补齐的马克12，往后是马克20，最末尾是两台马克85。而在男人面前的莹蓝色光屏上，是从马克12到马克19，以及马克21到马克84的所有盔甲的设计理念。

从阿斯加德回来以后复仇者联盟就进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养老模式，跟着内撒尽数去了外太空的坏蛋们都没有回来，于是复仇者联盟每天要处理的事除了偶尔发生在华尔街街头的抢劫案，就剩下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早上锻炼时要先选哪一种颜色的器材，比如中午要吃点什么。

托尼斯塔克很讨厌这种工作状态，尤其在他修复完两台马克85以后，所以他才有了这个想法。

那些盔甲的设计理念里融合了曾经唐尼跟他说过的这几代盔甲的全部特征，这是一项极其巨大的工程。

足够托尼斯塔克忙碌很长一段时间，忙碌到——

他再也无暇去思考其他事情。

一件说出来大概托尼斯塔克自己都不会相信的事，尽管他曾经在心里不止一次地想过找一个心理医生，但哪怕是他注射了绝境病毒心里状况最严重的那一个月里他都没有真正实践过这个想法，但是现在。

就在上周。

那是一个专门为富豪提供服务的，隐私问题做得非常好的私人心理诊室，穿着常服的心理医生很平静地和他谈天：“我需要了解一下您的精神情况，斯塔克先生。”

托尼斯塔克还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我很好，除了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以外，我很清楚我自己是谁。”

“但是我听您的助理说，您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

心理辅导开场的第一分钟，在心理医生说完第二句话以后。

托尼斯塔克就强制性地结束了这场心理辅导。

只有当时在场的心理医生知道男人在听见这句话以后表情变得多扭曲。他似乎在那瞬间又变回了曾经那个臭名昭著的军火贩子，额角暴起青筋，两只手撑在办公桌上，蓝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写满了厌恶和威胁。

“他不是不存在的人，同样的话我不希望听见第二遍。”

托尼斯塔克声音低沉地，一字一句地说完这句话后，伸手扶正了心理医生胸前的名牌：“号称纽约州第一的私人诊所？”

“老实说，这真不怎么样。”

之后托尼斯塔克没有再找过心理医生，他甚至觉得他找心理医生的行为是对谁人格上的侮辱，因为那意味着托尼斯塔克承认他确实有一些心理方面的疾病。

但是。

他唯独不想承认，在所有人都忘记小罗伯特的存在，唯有他记得这个名字这件事是什么心理疾病。

是的，从阿斯加德回来以后。

唐尼消失了。

不是突然消失，也不是死亡，马克85里并没有他的尸体甚至没有皮肤组织，在当天彼得帕克口述的情况里托尼斯塔克猜测唐尼应该是在握着海姆达尔之眼时收到空间力量的影响，跟海姆达尔之眼一起消失了，但能推测到唐尼消失的原因是一回事。

能找到他是另外一回事。

众神之父奥丁在两个月前就带来了一个消息，宇宙意志被他和身后弗丽嘉联手制服，然后亲手送给了前来捉拿宇宙意志的时空警官，之后，这个宇宙的秩序在主宇宙操控下恢复正常。

一个宇宙不需要同时拥有两个托尼斯塔克，所以这个消息带到的同时也意味着——

小罗伯特唐尼的死亡。

不是生理上的死亡，而是一种缓慢的，慢性社会死亡。

最开始忘记唐尼是谁的，是联盟里跟他接触最少的神盾局特工们。

然后是索尔，接着是队长，巴顿，娜塔莎，班纳博士。

最后是彼得帕克。

就像钝刀子割肉，每天都会有无数的细节在提醒托尼斯塔克，有人正在缓慢地抽离他的生命，直到突然有一天，托尼斯塔克一觉醒来，发现——

全世界好像只剩下他记得小罗伯特唐尼是谁了。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惶恐，一种稍微细想就忍不住手脚冰凉的惶恐，这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尤其在听见身边的人都在说“小罗伯特唐尼？我并没有听过这个人”、“托尼你需要休息。”、“你是不是出现幻觉了？”的时候。

他感觉他要被同化了。

活在回忆里的人永远是最痛苦的，周围的环境像是泥沼，要拖着他下陷，甚至连托尼自己都一度开始自我怀疑。

是不是这个宇宙从头到尾不曾存在过一个叫小罗伯特唐尼的人，是不是这一切只是他被逼到绝境后幻想出来的自我救赎的方式，他不停地构建着心理防线，又不停地被周围所有人的反应一点点瓦解。

或许他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状态真的变得不正常了。

他开始畏惧，变得暴躁，开始不停地通过工作麻痹自己，甚至变得不敢睡觉，因为他害怕一觉起来，下一个忘记小罗伯特唐尼的。

就是他自己。

托尼斯塔克还记得他曾经在一个罪犯嘴里听到过类似的话，哪怕心脏中弹，哪怕身体被炸烂，哪怕已经被火化成骨灰，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生理性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死亡带来最可怕的事情是遗忘。

当有一天，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了。

那他才算是真的死了。

唯独这件事，是托尼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他的底线一退再退，从试图让所有人想起小罗伯特唐尼到变成现在——

只要他记得就好了。

只要他还知道小罗伯特唐尼是谁，就足够了。

但就在这一个月，一件让他最恐慌的事发生了。

他能感觉到他对于小罗伯特唐尼的记忆也在慢慢消失。

——他快疯了。

手上的动作因为逐渐暴躁起来的情绪变得凌乱，托尼斯塔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缺少睡眠只依靠能量剂——说难听点就是兴奋剂来支撑工作的神经似乎终于到达了极限，需要休息的生理需求在身体每个细胞里敲响警钟，眼前的场景开始眩晕，耳朵开始嗡鸣。

一边是控制不住的生理需求，一边是极端的精神克制，身体的承受限度在这一刻仿佛终于达到了临界点，上一秒还在有条有理地整改零件的手下一秒忽然握起拳头，就想要把所有情绪一次性发泄出去那样，狠狠砸了一下面前的办公桌。

金属办公桌被砸得坳陷进去，尖锐的零件刺破皮肤流下鲜血，托尼斯塔克看也不看。

他在发泄完后崩溃地抬手撑住了额头，然后剧烈喘息着，努力平复着突如其来的情绪。

他不知道他在原地做了多久，没有开灯的工作间不分昼夜，托尼只觉得他隐约听见华尔街凌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就在他打算重新投入工作的时候。

一个火圈突然出现在工作间里。

“我听说你的情况不是很好，斯塔克先生。”

熟悉的，来自古一法师的声音，托尼斯塔克抬头，在看到那个披着灰黄色长袍，戴着三角兜帽的至尊法师从传送门那一头走出来的时候。

他淡淡地看了古一法师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别踩到我的零件。”

古一法师环视了一下工作间：“那我只能站在原地了。”

托尼斯塔克低头继续他的工作：“随你便。”

古一有些无奈：“你的员工已经把电话打到卡玛泰姬的心理咨询部了。”

托尼斯塔克：“她只是个普通人。”

古一：“我们的心理诊所也接待普通人，莫度甚至在网页上打了广告，只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出诊。”她看着托尼脸上的表情，“而且我觉得我有必要来一趟。”

“你现在看起来糟糕极了。”

托尼斯塔克擦掉手上的血渍，拿起一个新零件：“已经比前几天好很多了，我在说实话。”

古一：“你还在找那个人？”

这个问题简直一针见血，托尼斯塔克终于停下了他手上的动作看向不远处站着的至尊法师。在沉默了片刻后，男人突然问：“你记得他叫什么吗？”

古一：“小罗伯特唐尼。”她说完后立刻发现了托尼脸上表情的变化，于是至尊法师不得不补充了一句，“你的助理告诉我的。”

托尼斯塔克刚有了点变化的表情重新收了回去：“嗯。”

古一：“你很清楚，哪怕是至尊法师也抵抗不了宇宙法则。”

托尼斯塔克看了一眼不远处安安静静停在陈列仓里的两台马克85。

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接着，用一种非常复杂的口气：“那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古一叹了口气：“这要问你自己。”

托尼斯塔克不说话了。

又是接近十分钟的沉默，古一的身后亮起光圈。至尊法师不能离开卡玛泰姬太久，这意味着她该走了。

但古一来的目的并没有达成，托尼斯塔克身上的问题一个也没有得到解决。

古一只能说：“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托尼斯塔克：“你说得我好像马上要死了一样。”

古一看着坐在工作台前的男人：“我只是想帮你。”

听到这句话后，那双冷蓝色的瞳孔猛地一缩。

恍惚间周围的场景一变，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双暖棕色的眼睛。

那天他站在阴暗的出租屋里，唐尼站在阳光下。

——“我只是想要帮你。”

托尼斯塔克还记得当时阳光从旁边破破烂烂的木头窗户里照进来，连出租屋里的旧地板都被照得亮晶晶的。

这一次他没有再对谁发脾气，他试探着伸出手，他想再一次走进阳光。

但光是抓不住的。

抬起的手触碰到金属工作台，冰凉的温度让人猛一发憷，托尼斯塔克又回到了这个乱七八糟的工作间。

他看着满桌的零件，满地杂乱的电线，眼里的茫然和无措逐渐消失，只剩下机械和麻木。

“如果你真的想帮我的话。”

他重新看向至尊法师的方向，蓝色的眸子没有焦距。

“能帮我忘掉那个名字吗？”

……

……

如果他生命中的阳光注定要在某一天消失，那么——

他宁愿他从未从黑暗里走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