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出鞘 （双更合一）

很多很多年以后，于星衍再回想起自己高考前夕的那段日子，发现自己确实如同叶铮和王小川评价他的那般“疯”。

这种疯一开始并不显眼，被于星衍藏在心里，但是随着高考的临近，愈发的开始无法遮掩。

起因似乎是那张志愿意向表，他递上去的时候，上面空白一片，一个字都没有写。

这也导致班主任找他开了一个星期的会，思想工作做了又做。于星衍一开始还不愿意松口，后面，他实在是不耐烦了，答应了老师会以最好的学校作为目标，这才能够逃出生天。

也许是少年的叛逆心理，也许是压抑久了，心中有一股无名的火，于星衍在后面的日子里变得沉默寡言，脸上也没什么笑容。

这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老师打了电话给许原野。

许原野在老师那边只不过是个挂名表哥的身份，也是他把老师逼急了，老师才会想到打电话给“表哥”求助，让亲人为于星衍做思想工作。

可惜，许原野虽然接到了电话，但是什么都没有和于星衍说。

他好像能够明白于星衍在想什么，所以没有选择给于星衍火上浇油，就当做不知道的样子，让日子继续平淡枯燥地过下去。

于星衍在这样埋头学习的日子的打磨下，就像一把刃越来越来利的刀，那逼人的寒光几乎无法遮掩，就算他努力想把自己藏在刀鞘里，身边的人都还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和躁动。

虽然于星衍给人的感觉越来越危险，但是他的成绩依旧稳稳坐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考试的时候也很平静。老师们可能还为此感到疑惑，王小川和叶铮却知道，于星衍紧张担心的并不是考试，而是另一件事，一件在于星衍心中，可能比高考还要重要的事情。

时间很快就走到了来年的六月份。

嘉城的雨季到了，连日的暴雨砸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泥泞一片，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泛着一圈又一圈涟漪，从高三教学楼的走廊看出去，可以看见顺着体育馆前的雨棚往下倾泻的雨水，就像一道白色的瀑布。

马上就要高考了，嘉城六中作为考点，高一高二的学生已经放假回家，偌大的校园里只剩下了高三的学生和老师们，显得有些冷清。

一直下个不停的暴雨把距离嘉城六中不远的一所地势低矮的幼儿园给淹了，于星衍路过的时候看见里面变成了游泳池，一些塑料玩具浮在水面上，滑稽又好笑。

因为下雨，许原野也叫他不要再回嘉城新苑，就在学校宿舍里住着，以免淋雨感冒。

于星衍心里倒是格外的放松。可能是因为他等这一天已经等的太久了，所以一想到要考试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一点吧。

他的不安和紧张全部都留给了那件他已经筹谋了很久的事情。

如同于星衍所预想的一样，为时两日的高考与以往的模拟考试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他做试卷的时候几乎是麻木机械的，根本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语文作文考的题目是关于时间的，于星衍的论点是珍惜现在，脚踏实地，他在里面引用了加缪的一句话——“对于未来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都奉献给现在”。

交卷的时候，他想，未来是一个多么具有诱惑的词语啊，他无数次地在梦里幻想过未来的模样，就算加缪说，要把一切都奉献给现在，他却还是忍不住去向往未来。

两天的考试结束，暴雨却还未停。

交卷的铃声响起的时候，于星衍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坐在座位上，等着老师把他面前的卷子收走，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细线般的雨划过天幕，一切都那样暗沉模糊，没有亮色，仿佛末日前的大地。

考场里的氛围凝滞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监考老师说出那句“考试结束”。

可是真的结束的时候，大家脸上却是恍然的。

就这样结束了？三年的高中时光，无数个埋头苦读的日夜，在这样平常的两天的考试后，就这样画上了句点？

大家你簇拥着我，我簇拥着你，从教学楼走了出来，老师们等在楼下，看见自己班的学生便迎上去拥抱。

于星衍走在叶铮和王小川身旁，穿过长长的走廊。

他心头有一座千斤重的山挪开了，呼吸都好似轻快了一些，但是他却还是习惯性地收敛着、忍耐着。

王小川和叶铮神色都还可以，和于星衍嘻嘻哈哈地聊着考试的情况，想来考的应该都挺不错的。

身旁有不少人已经在上网对答案了，欢喜有之，崩溃也有之。

提着行李箱走出六中的校园，于星衍撑着伞，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笼罩在雨幕里的高中。下次再回来，应该就是填报志愿的时候了，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已经和许原野在一起了呢？

不过也没有关系，马上，他就有充足的时间和底气来追求许原野了，一次失败了，还有第二次。

于星衍想，他不相信，自己会一直被拒绝。

校门口，一辆又一辆私家车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就算是大雨也无法阻止家长们来接小孩的步伐，甚至记者也还在岗位上，在人群里找到一个又一个学生采访。

于星衍一眼就看见了周叶。

周叶是来接他去吃饭的，于豪强早早就在饭店里定下了宴厅，就等着祝贺于星衍高考结束——他心里可能早已经认定于星衍不是去北城大学就是去华大，不像其他家长还要等到成绩放榜，在于星衍考完试就忍不住要带他出去涨面子了。

于星衍其实有些累。

这种累不是来自于身体上的，而是来自于心理上的。

那些被压抑的疲惫和困倦慢慢冒出了头，在周叶的车上，于星衍便混沌地睡了过去。

他睡得并不深，大雨堵车，周叶开得停停走走，他的梦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梦里，男人站在阳台为他拉小提琴，悠扬的曲调围绕在耳边，他喝得有些醉，便拥上了男人的腰，男人伸手在他的后背轻轻地拍了两下，温柔又可靠。

他想，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梦醒了。

水晶吊灯璀璨潋滟的宴会厅里，于豪强穿着一身西装，和他的好友们谈笑风生。

于星衍像个牵线木偶一般站在他的旁边，脸上的笑容寡淡又僵硬，应付着来自各个陌生的叔叔伯伯的询问和关怀。

考得怎么样啊？——还可以。

有信心上华大吗？——有。

……

于星衍的脑袋疼得厉害。

可是他却不敢像以前一样任性地离开这到处都是虚假面孔的地方，甚至强迫自己去融入其中。

他内心的野望像春日的野草，早就长成了蓬勃之势。他知道，于豪强办这些宴会，是在带他认识人，为他铺路。如果他清高一点、自傲一点，就该撇开这些，拍着胸脯告诉于豪强，他自己也能做到，不需要他为他铺路。

但是那太慢了。

于星衍想得很好，留在沂南上大学，便可以尽早接过于豪强手中的一些人脉和业务，或许等他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做到不错的位置了，他肯吃苦，也不怕别人嘲笑他是太子是关系户，他只想要快一点掌握话语权，站到和许原野匹配的高度上。

如果要去北城，那太远了。整整四年，也许更长的时间，他会从许原野的生命里缺席。他和许原野认识的时间都没有这么久，他不敢想象，等他回到嘉城的时候，许原野是不是还认识他？

只要那么一想，于星衍就觉得慌乱。

他不断地催眠自己，在嘉城也很好。如果实在不行，他便去申请港城的大学，这样离得也不算太远。

一场宴会结束，于豪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只觉得哪儿看了都顺眼。不叛逆，也没有现在小孩的别扭和自尊心，谈论生意的时候，站在身边时不时还能说出自己的见解来。

如果说以前他只是知道于星衍成绩不错，现在却是真的上了心想要快点把于星衍培养出来了。

临走之前，于豪强本来想带着于星衍回南山花园，于星衍却拒绝了他，说是还要去嘉城新苑整理东西。

于豪强对于星衍现在是百分百的喜欢，自然无所不应，让周叶送他回去了。

于豪强走后，于星衍却让周叶先走。

周叶被于星衍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于星衍毕竟是成年人了，就算想去玩也不是什么大事，在于星衍的坚持下，周叶也只好开车走人了。

于星衍站在酒店门口，此刻雨势渐小，但是时不时就有车从路边经过，溅起的泥水蹭到他的校裤裤管上，濡湿了一片。

空气又湿又闷，于星衍呼吸一口，被饱满的水汽弄得愈发难受了。

他应该回到酒店大堂去，可是他却没有。

于星衍站在门口，看着人来人往，车走车停。

不知道过了多久，载着许原野的出租车停在了酒店门口。

男人从车上下来，肩宽腿长，撑开一把黑色的大伞。

雨点溅在伞面上，跳了开来。

于星衍在看到许原野的那一瞬间，目光是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亮。

他朝许原野挥了挥手，下意识想要去提行李箱，才想起来行李箱已经被带回南山花园了。

背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文具盒，和他的准考证。

许原野没有什么要帮他拿的，便把伞笼在了他的头上，道：“走吧。”

于星衍和他一起上了车。男人的身上还是那股让人心神安定的檀香味，如果仔细去闻，被掩埋在那檀香味下的，是淡淡的烟草味。

可惜此刻于星衍心神不定，没有闻出来。

许原野和于星衍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此刻嘉城的天已经黑透了，华灯连绵，在雨幕下模糊成一圈光点，无数楼宇在车窗外后退，于星衍侧着头，手指蜷缩着，胸膛里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知道，自己之前踩着线做那么多事情，无非是仗着要高考，许原野会顾忌他的情绪罢了，此刻他已经高考完了，如果再做一些过界的事情，许原野还会容忍他、纵容他吗？

于星衍轻轻地把手往许原野那边探去，揪住了男人的一片衣角。

他小声说：“原野哥，我好累。”

许原野垂下眸，和他的目光撞上。那双狭长凛冽的眸子里一片平静，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

许原野对他说：“累就睡一会儿，还没有这么快到。”

司机安静地开着车，听到于星衍的话，很体贴地把车载音响声音调小了。

于星衍靠着后座，阖上眼，模模糊糊居然也有了一点困意。

他放纵着自己把头往许原野那边靠过去。

头靠上许原野宽阔厚实的肩膀，于星衍像找到了归属感的小动物，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闻着那浅淡的檀香味，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感受到肩头靠着的男生的呼吸逐渐平稳了，许原野转过头看着他，原本平静的目光起了涟漪，并且逐渐变得汹涌起来。

于星衍长而翘的睫毛微微地翕动着，就像脆弱的蝶翼，挺而翘的鼻子、轻抿的嘴唇，看起来很乖，也很无害。

许原野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纷杂思绪。

他的目光逡巡过那隐没入于星衍衬衫口的锁骨，扫过男生揪着他衣角的手，心里某一个地方，热流不断撞击，又酸又疼。

车停在嘉城新苑门口的时候，许原野迅速地把自己的情绪收了起来，叫醒了于星衍。

于星衍被叫醒的时候还有些懵，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揉着眼睛发呆的样子落在许原野的眼里，倒是有几分刚认识于星衍时对他的感觉，那样懵懂单纯，那样干净。

但是很快，于星衍就清醒了过来，身上的气质微妙的切换了。

他对着许原野，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笑容不单纯、不天真，可以说，许原野一眼就能看破于星衍笑容下的心思，可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被这个笑容击中。

有些狡黠的，有些讨好的，甜蜜又好看的笑容，于星衍做出来，许原野便一点都不觉得反感。

许原野只觉得，这样的于星衍，还是很可爱，也很招人喜欢。

许原野先下的车。黑色的大伞撑开，他把伞向车门倾斜，自己的一半身子暴露在大雨里，被浇了几秒，于星衍却一点雨都没有溅到。

两个人并肩往屋子走去，路过小区那条长长的斜坡的时候，许原野眼里浮现出一丝怀念。

“还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撞到你在这里练漂移板，那时候你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编排我呢。”

于星衍听到他的话，脑海中也浮现出了那天的场景。

他偷偷抿了抿嘴角，想起那天灿烂瑰丽的夕阳，想到男人扶着他的手，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不明所以的心动。

他要如何告诉许原野，自己那天因为那心动是多么的烦恼，多么的不解？

又要如何告诉许原野，自己的喜欢，原来早在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从小区门口走到楼下这段路并不算长，但是实在是承载了这几年里太多的回忆。

于星衍走到岔路口尽头的时候，望着对面的一楼大厅，仿佛还能看见许原野和他的前男友站在那里，种种场景，恍如昨日。

他有好多话想要和许原野说。

他的委屈，他的难过，他的喜欢，他的一切一切，都想要和许原野说一遍。

许原野和他坐上电梯，到了五楼，两个人之间暗潮涌动，气氛说不上紧张，但也不平静。

回到屋子里，把大黑伞放在阳台撑开，于星衍和许原野各自去洗澡。

于星衍慢一些，等他出来的时候，许原野已经在客厅沙发上坐着了。

男人换了一件丝质的黑色睡袍，手里放着一本书，但好像没有在看，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于星衍走过去，对他笑。

“原野哥，我终于考完高考了。”

许原野抬起头，看着他，温和地说：“恭喜你，马上就要迈入人生中的新阶段了。”

于星衍想，这句话下面总该有别的意味吧？他心中一动，手指绞了绞衣服，又说道：“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喝酒？上次你说，想喝酒的时候，可以来找你的……”

许原野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从冰箱里拿出酒和饮料，帮于星衍也调了一杯。

于星衍把杯子放到嘴边喝了一口，真心诚意地说：“原野哥，比酒吧里调的都好喝。”

两个人走去了阳台。阳台有一个小圆桌，摆了两把凳子，桌面上只有一个烟灰缸，偶尔许原野会在这里看看风景，抽抽烟。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于星衍就像自己渴望的那样，把这几年藏在心里的一些事情借着酒意一点点地讲出来。关于家庭的、关于未来的，亦或是，关于许原野的。

许原野听着于星衍讲话，两个人的目光时不时就对上。

许原野被于星衍那炙热滚烫，几乎毫无顾忌，毫无保留的情感炙烤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有些不稳，心里五味杂陈。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喝多，因为他知道，于星衍是一定会喝多的。

无数次，在于星衍停顿的时候，许原野都对自己说，该开口了。

可是他看着那样可怜又可爱的于星衍，却怎么都无法把自己酝酿已久的话说出口。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高高在上，感觉到了自己的无情和冷酷，那一刻，许原野真的有些讨厌自己。

他讨厌自己的理性，讨厌自己总是这样冷静地分析出利弊，也讨厌自己在理性和冷静下，那无法斩断的柔软和爱意。

所有一切都在暴雨的背景音下渐渐走向失控。

于星衍放下酒杯，蹭到许原野怀里的时候，许原野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把手放到于星衍的腰上去。

他感觉到男生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的下颌，看见男生那双杏仁眼里盛着泪，甚至还有几分企求。

许原野想，他不该让于星衍开口的。

可是，到底是于星衍先开了口。

男生蜷在他的胸膛前，下巴尖搁在他的锁骨上，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

“许原野，我喜欢你。”

闪电划过天际，雷鸣轰响。

于星衍这柄磨了两年的刀，终于拔出了鞘。

刀刃很薄，寒光很凛，把许原野的心口，搅得疼痛难忍，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