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百九章

在魔女尚未忘记自己人类的身份，并因远远超出了一个人类所应有的岁月而屡遭磨折时，她终于意识到了所谓生命的本质意义。

只有活着的才是生命。

而她这样的，只是在不断累积痛苦，最后连痛苦都无法再感受到的经验积攒而已。

在遥远的时光的某一点上，一个男人在纸上写到：“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明了这一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

魔女花了比常人的一生还要长的时间才想明白了这一点，可是她无法泰然处之，因为“死”是她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这个世界，这颗星球，生活着无数的人，每天都有人诞生，每天都有人死亡，诞生者出自根源，死亡者归于根源，只有她是被神厌弃，被圣女诅咒，被根源所排斥的魔物。

所谓魔物，乃是邪道，仅仅存在着便是害人，无论本心是什么，都只能得到一个充满了恶意的结果。

甚至连“不死”这一点都是对想要杀死她的人的失礼。

真是太失礼了。

对不起。

真地非常对不起。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死。

但是我死不掉。

不是因为你的关系。

你的暗杀技术很高超。

似乎还是第一次连痛苦都没有感觉到就失去了意识。

非常厉害的招数。

但是对不起。

我是无法死掉的，既不会自然死亡，也不会被人杀死，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够杀死我的存在，因为我是唯一一滴被放逐的离群之水。

我是魔女，是C.C.，不是人类，更不是少女。

让我们说一个千年前的故事吧。

千年前，立志成为山中老人的暗杀者遭遇了他无论如何也杀不掉的不老不死的魔女的故事。

这个故事在双方的人生中都只占了很小的比重，但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特别。

若你遇到了一个挑战你职业素养的奇特存在，那么你也不会视之平常的。

彼时，暗杀者以及抛弃了自己的名字和青梅竹马的恋人有一段时间了，他在“暗杀”一道上很是刻苦，也很有天分，虽然没有天才到独一无二那种地步，但也足以从平庸的教众中脱颖而出。

这位暗杀者，在某一天，接受了一个任务，目标为悖神者，与恶魔为伍的活该下地狱的极恶之魔女。

暗杀者杀了这个魔女很多次，多到他早就放弃计数的地步。

什么方法什么手段，都无法彻底杀死这个魔女。

与恶魔为伍的邪魔深受魔神宠爱，无论多少次把她的灵魂送往地狱的深渊，这个魔女都会从死亡的深渊中泰然归来。

杀到后来都想要呕吐的地步。

杀不掉。

平庸的暗杀者没资格得到山中老人的称号，平庸的暗杀者在一个任务上失败了无数次。

在某一天，从来不现身的暗杀者听得缩在火堆边的魔女轻语。

她说对不起。

她说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活着。

她说他的暗杀技术很好。

她说她是魔女，是C.C.，不是人类，更不是少女。

抹杀掉属于个体的脸庞，戴着骷髅面具，把自己变成一种符号，一个象征的暗杀者不知道目标知不知道他就在这里。

按理来说应该是不知道的，暗杀者对自己的隐匿能力很有信心。

既然不知道的话……

是只有杀了自己无数次的凶手可以倾诉吗？

找不到别的可以说话的人吗？

说的也是呢。

毕竟是给人带来灾祸和恐惧的魔女。

“魔女不会说这种话。如果死亡亦是汝之所愿，那么以阿萨辛的名誉起誓，吾定当将你送至死神怀抱，天父与魔王皆无法使你复活。”

就这样吧。

杀了这么多次……观察了这么久，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仅仅是存在着就被人恐惧憎恨的少女……

已经厌烦到想吐了。

会彻底杀死你的。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比山中老人更适合成为行走于人世的死神？

吾即为此世之死神，必将你送至永恒之沉眠。

一直朝着山中老人的称号大步前进的暗杀者学着魔女……或者说学着还没有成为魔女时候的少女，舍弃了名字，舍弃了身为人类的身份，与恶魔做交易，以恶魔的右臂作为自己独一无二的能力，成功成为了新一任教团党魁——哈桑·萨巴赫。

即使如此也无法杀死魔女。

恶魔的右臂也无法杀死魔女。

这世间有三种力量，一种属于高高在上的慈悲的万能的神，一种属于朝生暮死的平凡的人，一种属于幽居深渊的邪恶的魔鬼。

教会的力量无法杀死魔女，属于人的暗杀者无法杀死魔女，恶魔的力量……还是无法杀死魔女。

换成了恶魔的右臂到底抓住了什么？

暗杀者……此时该称其为哈桑·萨巴赫了……他没有得到答案。

意料之中的，直到死亡将哈桑·萨巴赫带走，魔女也依旧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大概也会继续行走下去，直至时之尽头。

但，再次见到了。

从千年前起就未曾有丝毫改变的面容。

又一次的，任务目标。

不老不死的完成品。

咒腕哈桑在未远川港口废弃的工厂房顶站稳，然后松开了禁锢着魔女的手，后退一步，低下头，高达二米二的身躯好似一片无处可逃的阴影，恶兆般笼罩在魔女头顶。

对于他而言，不过是过了几年的久别重逢，而对于不老不死的魔女而言，则是沧海桑田的变迁。

呀嘞呀嘞……

即使要遵从Master的命令，视若无睹的话也太说不过去了呢。

…………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咒腕哈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作为开场白。

将近一千年的时间，即使是记性再好的人也不会记得了吧？

哦，眼前的存在不是人，是魔女。

不过这不是重点，反正都是一样的。

踉跄站稳，迅速转身避免自己后背暴露给敌人的C.C.终于借着暗淡的街灯看清了挟持自己的英灵。

一开始的时候，C.C.的确没想起来。

即使哈桑的样子非常具有辨识度，想要忘记都难，但是——

不可能会在这个平行世界里看到自己记忆中的人才对。

因为这个惯性思维，C.C.直过了好一会儿才突地脸色煞白，毫无保护措施地把身体往后仰，仿佛想要从什么可怕的事实面前远离一般，往后倒了下去。

咒腕哈桑也不急着想开场白了，伸出左手想要拉住C.C.免得她摔倒，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感知能力出众的暗杀者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几乎是本能式的，咒腕哈桑开启了避风之加护，两柄金光闪闪的武器破空而来，因为速度过快而发出尖锐的悲鸣，然后，从一袭黑衣骷髅遮面的英灵身边闪了过去。

因为突然出现的攻击阻止了咒腕哈桑伸向C.C.的手，所以C.C.也毫无悬念地摔倒在地了。

不知何时站在了隔着一条巷子的另一间厂房的屋顶上的金发少年手插在裤兜里，身后是渐渐淡去的金黄色光圈。

“即使再怎么关心Caster，仗着自己死不了就参加危险的圣杯战争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呀小姐姐，强行挑战自己做不到的事，这可是愚者的行为啊。”

…………

“……哈、哈桑……哈桑·萨巴赫？”

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C.C.觉得嗓子里像是被塞了一把砂石般痛苦。

为什么……

“时隔千年，不料再遇已是英灵之身……看来在吾之后，依旧无人能够将你送到死亡面前啊，C.C.。”

居然……

居然真、真地是你……

为什么？

不、不可能啊……

难得行善救人却被当事人和加害者同时无视的英雄王听这话音有点不对劲。

他是不是弄错了，打断了人家的故人重逢啊？

这就稍微有点尴尬了。

不过所谓王者，就是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感到羞耻哒！

年少的英雄王带着几分好奇心注视着前方的两个人，带着一种窥探了千年前湮没的隐私的兴奋。

咒腕哈桑见C.C.依旧一副无法接受现实的样子，也不在意，出于对故人的好意，他再度开口说道：“将你——不老不死的完成品带回去，是Master的命令。若他得偿所愿，你一直祈求的死亡，也将满怀仁慈地将你拥入怀抱。而我，哈桑·萨巴赫，也能够完成生前的承诺。”

承诺？

承诺……

啊……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对……她想起来了……

绿发金眸的魔女缓缓站了起来，暗杀者的体型太高了，魔女总觉得暗杀者以前没这么高。

用尽自身的自制力和残存的理智，魔女露出了一个属于魔女的无情的微笑。

“我可没有把身体交给虫子去随意啃食的癖好，我不会和你的Master签订契约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她是知道为什么的，只是，记不太清了。

咒腕哈桑很惊讶。

似乎在他的想象中，C.C.应该迫不及待地踏上通向死亡的道路才对。

“你已耗费了这么漫长的光阴，何妨在魔术师身上花费一点期待？在我看来，Master对于不老不死的渴求远胜于其他人，他成功……”

“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有可以达成我的愿望的契约者了，不需要你再多此一举。你想完成任务就完成任务，生前怎么说无所谓，现在的我和你可是货真价实的敌人，再拿对待故人的态度对待我的话会死哦。”

属于魔女的，冷酷无情的话语。

仅仅是表面上像罢了。

魔女的思绪被种种无法接受的猜测充满了，让她连专心应付眼前的状况的余裕都没有。

“……原来如此，你已经有了合格的契约者吗？”

千年不老的魔女语气冷硬，“没错，”……才怪，“倒是你，为什么要回应召唤？”

暗杀者透过脸上的骷髅面具凝视着魔女冰冷的面容，须臾，悄无声息地化作黑雾消失在了原地，只有嘶哑的声音伴随着雪花飘落。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既然你不愿主动跟随吾主，那么下次再见，便是敌人。就希望你能在那之前被你的契约者杀死吧，作为对故人的最后一点敬意。”

风吹雪中，身量纤细的少女猛地一颤，继而攥紧了拳头。

这里……这个世界有认识她的哈桑·萨巴赫。

那么，是不是代表……

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名唤C.C.的魔女存在，绝望地寻求着死亡的救赎？

天父慈悲，到底有多少个世界存在？又有多少个世界里，有一名不老不死的魔女在绝望地挣扎？

要祈祷吗？

弑神的魔道，如今要向谁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