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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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的身体山河日下早已经不是宫中的秘密, 这段时间的闭门不出更被宫中所有人视作摄政王即将与世长辞的前兆。

掌管时辰的宫人尖尖细细的声音才一道道传出去, 宫中负责记载的史官便赶来了殿中。

距离早朝下朝的时间才过去没多久,多半的大臣都还没来得及出宫回府,便在宫门前听到了这个令人说不出是震惊还是喜悦的音讯。

摄政王篡权独断, 毫无政绩的行为从未给自己积累下臣子们的丝毫好感,此时人走了,反而更令众多大臣们放下心来。

许多大臣本想前往东宫去看看情况,却又想起了今日朝上晏榕所说的话,踌躇许久,多半还是先行回府等待消息。

很快, 宫中的哀鼓被连续擂响了六次。

六次之数只用于王侯, 是专门负责记载的史官向民间百姓传递了摄政王崩的消息。

一辆造式简朴的马车也停在宫门前, 身着素衣的小厮瞅了眼自家主子突然停下的脚步,沉沉的向朱砂暗色的宫墙内望去, 半晌后试探着道:“沈大人……其他大人的马车都走了,您也快上车吧。”

沈慕之早已不再是两年前五品的侍郎, 而是一身深红色的正二品官袍。

只不过这正二品并非是晏榕提拔, 而是这两年之内诸鹤亲自下旨的。

沈慕之一直并不明白明明诸鹤清楚自己是晏榕的人, 却似乎从没计较过这个,从五品到正二品……只有向来不按规矩, 肆意妄为的摄政王, 才有胆子和莽撞这样提拔。

见他没有说话,小厮只好又道:“沈大人……摄政王在东宫之内,东宫又毗邻后宫……”

沈慕之轻声道:“方才是宫中的哀鼓响么?”

自家大人的话向来不多, 看上去人冷,性格其实却非常温和,与其他朝中大官不同,对待下人从来都很是有礼。

小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啊,大人,只有宫中的哀鼓有如此大的声音,每逢崩薨,这面鼓都是要响的。方才的六声鼓音,该是正对应摄政王的。”

正午金灿灿的日头从血红色的宫墙另一端斜斜的映照而来。

沈慕之闭了闭眼睛,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是啊……他是最后一位王爷了。”

小厮张了张嘴,原本想说什么,看到沈慕之的神色,却没敢说出口。

先帝子嗣本就稀少,登基是更是大肆诛杀兄弟姐妹,因此整个大历除了异姓王诸鹤,尚还在世的不过只有两三位早已被发配迁往外地的王爷。

此时哀鼓的最后六声回响,大抵就是摄政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遗言。

只可惜他再也没能见过一面。

宫门口原本停着的一架架马车逐渐走远,其余大臣们见沈慕之向宫内回望,议论纷纷。

沈慕之在朝中人脉极佳,过了一会儿,便有其中一位上来拍了拍沈慕之的肩膀:“沈兄,老哥知道摄政王对你提拔有恩,但那人行事乖张无序,谁知道他提拔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如今人走账清,你也不必为他难过。”

沈慕之轻轻推开半步,冷淡而疏礼的颔了颔首:“谢谢刘兄,今日我还有事,改日定请你一叙。”

那人不过三十有几,哈哈一笑,回头顺着沈慕之的视线看了眼宫中,竟长长舒了口气:“终于死喽!”

最终,除了沈慕之的马车,宫门前只剩值守的侍卫静默而立。

也许是晌午的日头实在太过艳烈,小厮偷偷的看了眼自家主子,竟发现他轻轻闭了闭眼,眼角似有些极难看清的泪光。

宫门前滚烫的青石板被烤得炙热,值守的侍卫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道:“沈大人,东宫今日去了很多名医,禁令想必不严,若您想去见摄政王最后一面,属下觉得应该也不会很难。”

沈慕之微微移开视线:“名医?”

“是的。”

侍卫被烈日晒出了一身汗,身板还是笔挺笔挺,“太子……不是,陛下为摄政王请了许多民间的神医来看,今日才刚进宫,唉,可惜摄政王恐怕没能等到……”

沈慕之没有说话。

宫中的侍卫基本都知道这位年轻的二品相卿出身民间,并非官宦子弟,自然也乐意跟他多说几句。

因此那侍卫又道:“属下看您都在这儿站了快一个时辰了,摄政王也不知能不能入皇陵,若您现在不去,恐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恐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这句话就像是撕开最后那层砂纸的刀,顷刻间便将沈慕之狠狠刺得鲜血淋漓。

他几乎一下子没能站稳,晃了晃才定住身形。

沈慕之将手中的几本奏疏放在了小厮怀中:“你先回去。”

小厮呆了下,傻道:“啊?那您,那您呢?”

“你回去后,替我准备一壶桂花酒。”

沈慕之幽静的声音像是一声轻叹,很快便散在了风里,“我再去……看他最后一眼。”

*

掌管宫中生死正历的史官已历经三朝,先帝驾崩后告病回家修养,便由他的嫡子陈子木暂时接管了工作。

生死皆乃定数,万般不由人,因此生卒史官的工作向来简单枯燥,连工作方式都是千篇一律,总也讲不出任何新意。

宫中的报丧声一传,哀鼓紧跟着响过。

六声之后,人死音散,方可记入时辰之内。

摄政王驾崩虽是大事,可大历恐怕没人希望摄政王继续活着。

才接任父亲工作没多久的新史官飞快的走完了前面的一系列操作,又取过竹简,准备进入内殿对摄政王的遗容与殿内场景做进一步记载。

然而才刚踏入东宫殿内,他就愣了一下。

因为……□□静了。

整个东宫明明外有数百位带刀侍卫,内有专门前来伺候摄政王衣食住行的几十名宫人,就连此刻内殿,只粗看一眼,也有差不多二三十人。

可是这么多人,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偌大的东宫内除了袅袅升腾的安神香,仿佛一切都无声无息。

就像是……躺在内殿中美人榻上的人只是陷入浅眠,而其他人都怕惊扰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史官陈子木觉得毛骨悚然。

他下意识向周围环视了一圈,轻而易举的便在美人榻边看到了微微弯腰,身着金丝朝服的太子殿下……又或者说,明日就是九五至尊的皇帝陛下。

登基大典前一天,摄政王崩。

不像是以往对太子的百般欺辱,倒像是赶在他登基称帝之前……送上最后一份大礼。

纵然在南疆耽误两年,最为大历未出闺阁少女们所爱的太子殿下依旧风华冠世,容色无双。

最关键的是,依旧年轻。

明日登基大典一过,他将会是大历史册上最年轻的帝王。

在满室几乎死寂的氛围中,抬步走进来的新史官便成了最突兀的存在。

然而记录生卒本就是他最根本的工作,纵然现场气氛无比诡异,史官陈子木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攥紧了手中的竹简,向晏榕和诸鹤身旁走了过去。

只走了几步,他便觉得大汗淋漓。

这内殿之中除了扑鼻而来的定神香之外,还不知道究竟燃了多少火盆,炙烤得整个室内如同蒸笼,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而最可怕的是,在场除了已经再无所觉的摄政王之外……竟没有一个人提出任何异议。

汗水滚滚的沿着新史官的额际滑落下来,他颤着腿,好不容易才走到了美人榻旁,本着工作的勇气看向塌上的诸鹤。

而下一秒,他身上的热汗便登时全凝成了无法控制的凉意。

——太子殿下……不,陛下在亲吻摄政王。

不是额头,不是脸颊,不是鼻尖。

是唇。

摄政王的唇早已经褪去了全部血色,从陈子木的角度看过去,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与冰冷。

而陛下的唇与舌却轻易的撬开了摄政王的僵硬,带着侵犯步步逼近。

新史官呆在了原地,手中卷了大半的竹简一下松开来,噼里啪啦的掉在了地上。

原本沉寂一片的内殿便只有这一阵噼里啪啦。

陈子木吓得当即便跪了下来,颤抖着手去捡那地上的竹简,却半天都没能拾起来。

他慌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

直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替他取了地上的竹简,递了过来。

“抬起头,看着孤。”

陈子木还从未如此近距离的与这位即将登基的年轻帝王面对面交谈,他已知死到临头,抖抖索索的好半天才扶着地抬起半个头,嘴却颤得半天都没法吐出一个字:“陛,陛下……”

晏榕的眉目间依稀尚有几分曾经的清朗。

他低下头,一字字道:“你拿竹简来,想记什么?”

陈子木的五指在地上隐约抠出了血痕,抖着声音:“微臣,微臣按史册前,前来记录摄政……”

晏榕轻轻笑了:“皇叔好好的在这儿,既没有谋反,也没有离宫,你想记他什么?”

寒意早已经代替方才蒸腾的热意。

陡然之间,陈子木差点觉得自己听岔了声音,而在反应过来的下一秒,他整个人都一怔。

白毛汗爬上了史官的脊背。

才接任父亲之职不久的史官茫然了片刻,下意识的想向其余宫人寻求几丝关于真实的帮助——却发现根本无人说话。

就仿佛他自己才是虚假。

陈子木还未开口。

晏榕便已先皱了下眉,接着,幽声道:“为何不说话?难道是孤吓到了你,起来答话。”

陈子木伸手抓着地上的毛毯,好半晌才堪堪站了半个身起来,腿一软,又重新跪了下去。

这一跪便没再起来。

他朝晏榕猛地磕了数十个响头,直磕得自己头破血流,血顺着眼睛流下来,将面前的视线染得一片血红。

隔着血红色的帷幕再去看站在面前的人,年轻帝王像是与身俱来的温和与儒雅通通无影无踪,投出嗜血的冷意与杀意。

而温和的声音很快便从耳边传来。

晏榕端良道:“这是作何?爱卿快快请起,若是跑错了地方,回去就可,端不必行此大礼。”

陈子木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向后膝行了两步,抱紧了手中的竹简:“陛……陛下说的是,微臣跑,跑错了地方。谢陛下开恩!谢陛下饶命!”

晏榕笑了笑:“爱卿怎么如此客气,既然来错了地方,便快些回去,耽误了事就不好了。”

“是……是!”

陈子木猛喘了一口气,对晏榕行了大礼,转身便跌跌撞撞的往门外冲去。

他冲得太急,丝毫未顾得上看路,跑到正殿门口,正撞上进来的人。

来人伸手扶了他一把,满头满脸的鲜血霎时便染在了那人身上。

陈子木仓皇的抬了下头,好一会儿才认出了走进来的人,颤声道:“沈,沈大人。”

沈慕之有些微讶,将人扶定站稳,才松手道:“陈大人,你这是……”

陈子木神色状似癫狂,近乎恐惧的摇了摇头:“无,无事!微臣告,告退!”

沈慕之恰巧看到了他手中拿着宫中记载生卒的竹简,神色不由黯淡几分:“摄政王的记录完了,若是方便,可以给我……”

“不——不!”

陈子木一把拽紧竹简,反复粗喘了几口气才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来,“微臣……微臣不知道摄政王的事,微臣告退!”

沈慕之再要伸手去拦,陈子木已经夺路而走。

他愣了愣,站在原地向内殿望了一眼,然后动作悄然的召了个宫人过来,正要开口问,那宫人便摇了摇头:“还请沈大人不要为难。”

殿内的气氛实在太过压抑。

沈慕之略微想了想,一个极坏的猜测浮现了出来。

他拧了拧眉,推开内殿的门,入眼便看到了正将诸鹤揽入怀中的晏榕。

而诸鹤安静的阖着眼睛,身上原本齐整的衣物不知何时已经被脱了大半。

他光洁的皮肤显露出来,身形全然瘫软的偎靠在晏榕怀里,两人之间看上去竟有种说不出的糜乱。

怎么会……怎么可以?!

一股怒气顷刻间无法控制的烧上了心头。

沈慕之呼吸一滞,正要开口,便见晏榕有些不悦的轻轻用锦被遮住了怀里的诸鹤,然后弯身下了美人榻。

晏榕随意取过衣架的衣服披在身上,目光睨来:“虽然沈爱卿是孤的重臣,可不敲门便擅闯内宫,恐怕尚为不妥。”

“殿下如此对待摄政王恐怕更为不妥!”

沈慕之忍无可忍,出声怒道,“殿下明知摄政王已逝!怎可……”

“明知?”

晏榕偏过头,“孤不知。”

沈慕之深吸一口气:“殿下,摄政王今日辰时便……史官方才前来记录……”

“是皇叔想要逃走。”

晏榕轻轻的笑了一下,重又道,“慕之,是皇叔想要离开孤,想要逃走。”

沈慕之抿紧了唇。

晏榕却小心翼翼的拿过桌上一只小小的漆匣,手指一碰便将漆匣打开:“你看。”

沈慕之只得顺着晏榕的视线看去。

那漆匣本就很小,内容量自然更小。

而此时,那里面只有一片嫩黄色的羽毛。

极轻极柔,像是随时便能消失不见。

“方才御医告诉孤,四年之前孤中了邬玉带来的蛊毒,是皇叔用不知何种方法蛊虫引入体中,为孤解了蛊虫。”

晏榕柔声道,“可是现在皇叔不爱孤了,便不肯为孤再留片刻。”

沈慕之入仕最晚,自然不知还有这段前缘,一时愣了下。

“孤问了东宫的侍卫,宫内从无外人出入,只有一只嫩黄色雏鸟飞了出去。”

晏榕将那片羽毛从漆匣中取了出来,掌在手心中,半晌,薄薄笑了一下:“慕之,你说,皇叔会不会变成鸟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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