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天下第一（四十九）

梅涯九看的开, 能有今时今日的每时每刻的幸福，那么付出再多都是值得的。

既然是值得的，那么他对己身所失去的也就并无遗憾。相比起棠明辉的在意, 梅涯九对此要平静的多, 甚至到了冷漠的程度。

他并不在意这些身外物, 失去了也就失去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所以他也并无留恋或是后悔怨愤。

不过, 本来梅涯九与尘世的牵连就极淡，好似一根极细的丝线，稍一用力就会被扯断。

这种情况下, 他一生里所在意的东西极为稀少，数来数去, 唯一不可放弃的也就棠明辉一人而已。

他是他的偏执所在, 梅涯九一生所有或浓烈或浅淡的感情都系于他身，他也是梅涯九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所在。

其他的，可有可无, 他无所谓的。

既然无所谓, 梅涯九自然不允许棠明辉为这些小事而损耗自身。

棠明辉对此一清二楚，他本就了解梅涯九, 在看过他的记忆后, 更是恍如变作他本人, 经历了一遍他前半生经历过的所有事。

现在的他们二人坦诚相待, 两个灵魂之间再没有秘密隐瞒, 彼此心神相通，都是这世上最了解对方之人。

越是了解，棠明辉越是清楚他的渴望极难达成, 心情也就越发郁闷。

梅涯九失去的心和天赋，就算能寻得替代弥补之物，依他目空一切的性子也不会接受。这世上他独独不会瞧不起棠明辉，但另一方面他也绝无可能舍得小徒弟损伤自身。

绕来绕去，怎么看怎么是个死局，棠明辉暗地里头疼，他面上乖乖点头同意，心里却不想就这么放弃，不过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反噬的惩罚，其他的之后再慢慢想办法。

一月一次的凶狠反噬，棠明辉无法做到一直眼睁睁看着爱人受苦，或是和梅涯九一样不以为意。

再多的错处，已经绵延了五百多年的惩罚也足够还清了。

棠明辉想哪怕短期内无法彻底解决反噬，能减轻一点爱人的痛苦也是好的，尤其是距离下一次反噬不远了，能在下一次反噬来前寻到办法再好不过。

为此棠明辉全身心投入到了学习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论梅涯九说什么都不为所动，正好梅涯九也需思考下个月该如何把小徒弟忽悠过去，最好是还能叫小徒弟以为自己成功化解了反噬，加之藏书已经被他清理过一遍，索性便随了棠明辉。

岛上的藏书是梅涯九收了棠明辉为徒后，为了小徒弟更好的成长才时不时外出一趟搜集来的。书籍数量极为庞大，棠明辉只看过其中的一小部分，他知道梅涯九很少碰这些书，剩下的大量没看过的书里说不定就有他所需的线索。

只要有一点可能性，棠明辉就不愿放过，所以他准备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完没看过的书，若是没有线索就再去岛外寻找。

任务繁重，由不得他分心，棠明辉进入了闭关状态，进入藏书室后再没踏出过一步。

棠明辉看起书来一目十行，翻阅的速度极快，一个个字汇聚成知识洪流涌入他的脑海，他快速判断出是否有用，是否为他所寻找的信息。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棠明辉合上手上书本的最后一页，啪一声凶狠掷到地上，满腹的戾气，也装了满腹的脏话。

可怜的书本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看着他一脑袋重重磕到书柜上，额头与书柜相碰发出一声巨响，听着就疼，但他的皮肤仍然白皙光滑，没有半点损伤。

棠明辉闭眼吐出一口浊气，仍难减满心的烦躁，他直起身一边捏自己涨疼的额角，一边在屋内焦躁的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的极重，每一个转身都用力到带起风声，一举一动间都流露出焦躁的火气。

他的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他想发泄出心中的焦躁，但胸口处的一腔郁火反倒越烧越旺，烧的他心浮气躁，郁闷难当。

又是再一次的一无所获，第数不清多少次的失望，眼看着离下月十五越来越近，没看过的书也只剩一本，他这却仍没有丝毫收获，希望微弱渺茫不可见，日复一日累积下来的焦躁不安终于彻底爆发，让棠明辉完全无法冷静。

事关师尊的安危，他一想到反噬发作时的残忍血腥，即使还未到时间，棠明辉心里也难受了起来，心尖上阵阵钝痛，难以忍受。

犹如实质的黑色怨气缭绕间，惨白的骨手在师尊身上随意肆虐，血肉被一点点撕扯了个干净，最后连骨头也不放过，一点点磨了个干净，躯体慢慢消失不见、再完好长出、再被毁去……如此反复不休，直至十二个时辰过去。

曾短暂目睹过的反噬发作的场景在他脑海内不断重现，每一幕都清晰的恍如正发生在眼前。

棠明辉的眼里不知不觉间布满了血丝，下唇也咬出了血，手脚都因痛苦而颤抖，他没有发出声响，但任谁都能看出他身上正在发出无声的悲鸣。

回忆完全不受他控制，他犹如自虐一般，强迫自己一遍遍重温当日的场景，恨不能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代之。

棠明辉闭了闭眼，他实在不愿再见师尊受苦，且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他目光瞥到最后一本书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乖乖捡起地上的书放回原位，再拿起最后一本书。

棠明辉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下月十五，将注意力重新放到书的内容上。

哪知刚翻看两页，异变突生。

一瞬间，四周的空间完全静止，棠明辉瞳孔骤缩，好似有一股奇怪的无形力量袭来，让他身处的这方空间凝固。

“谁？！”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心生戒备，一手不着痕迹地按在储物袋上。

稍有不对，便能立刻发动攻击。

“你好呀。”有点怯生生的空灵之音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让人摸不着源头。

棠明辉微怔，他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声音，他在梅涯九的记忆中听到过数次，是世界意识的声音。

也是造成现在这一切的源头，不知现在找他又是要做些什么？

棠明辉之前迁怒于世界意识，这会也余怒未消，对着世界意识实在摆不出好脸色，他声音微冷地道：“有事？”

世界意识确实是为一事而来，她一直心心念念着想要梅涯九同意与她合为一体，这么多年下来隔三差五的就得劝上梅涯九一次，但是每一次得到的都是同样的拒绝。

一方面，世界意识确实是抱着补偿的心思，想要将梅涯九从漫长的反噬之苦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世界意识也是觉得这是件双赢的好事，以梅涯九千年难得一见的天赋再加上他的能力，若他同意说不定能想办法让这个世界发展的更好。

虽然梅涯九屡次拒绝，但世界意识仍不死心，这次就准备走迂回路线，先劝服棠明辉，再由棠明辉去圈梅涯九，她可是看出来了，若说梅涯九有可能听谁的话，那就只有棠明辉了。

于是世界意识把这事掰碎了给棠明辉讲了一遍，说完她眼巴巴地看着沉默的棠明辉，等着他同意。

世界意识不觉得棠明辉会拒绝，他也同样想梅涯九好，想来没理由会拒绝这事。

棠明辉并没有沉默太久，然而他却断然道：“不可能！”

师尊的傲慢性子他比谁都清楚，世界意识的提议与抹杀他无异，棠明辉说什么都不可能答应。

而且，他知道师尊拒绝过世界意识无数次，他也尊重师尊的意愿。

“没有其他的事，就请离开吧。”棠明辉重新拿起书，下了逐客令。

世界意识不甘心地道：“为什么拒绝？这明明是有益无害的双赢好事。”

棠明辉微摇头，“虽然我也很想化解反噬，但我尊重师尊的意愿。”

“好吧。”世界意识无奈叹气，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个德性。

既然棠明辉这条最有可能成功的路也走不通，她长叹一声，不得不彻底放弃这个想法，也是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叫梅涯九同意。

她心下遗憾，转而想到刚琢磨出不久的新法子，于是她继续道：“我这儿还有第二个办法，不出意外应当也能消除反噬。”

棠明辉耳尖一动，心里无法自控地生出一丝希冀，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下，看世界意识之前提出的法子，这第二个说不定也不靠谱，又是空欢喜一场。

他冷静道：“你说。”

世界意识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还记得你曾匡护人间吗？那之后大陆上各处都兴建了起你们的神像以及庙堂，享无数人香火供奉。”

在棠明辉不知道的时候，护世真君与匡世真君的庙堂遍布天下，他们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棠明辉昔日的所为本就没有半分虚假，曾得无数人见证，因此他的事迹被人人传唱，之后在朝堂的有意宣传下更是流传到大江南北，多年过去也经久不衰。

帝王将他们二人奉为唯一正神，全朝上下只准许供奉他们二人，并设立了祭祀之日。每到一年一度的祭祀之日，都由帝王带头，天下所有人共同祭祀他们二人。

世界意识：“是以多年积累下来，你二人信徒无数，被供奉的神像内生出了一种新的已成气候的力量。这股力量和灵力截然不同，它由凡人的供奉、信仰、心愿而来，恢弘浩大，透着光明正气，克一切邪恶污秽，我将其称之为愿力。”

凡人供奉，凡人祈愿，神像多年经受香火熏陶之下生出了一份灵性，神像既有灵，便会显灵实现凡人的愿望。

愿望得以实现，凡人对他二人的信仰便越发深重，同时为还愿而点香火供奉。燃起的香火里有凡人的衷心感谢，也有凡人的真心祝福，冥冥之中更掺杂了一份功德。

功德、感激、祝福、信仰……种种、种种美好合而为一，最终汇聚成了煌煌光明愿力，一种全新的，此前从未有过的力量。

许是因为此前从来没有人祭祀过修士的关系。

修士惯来不把凡人放在眼里，自不会如棠明辉一般帮助凡人，自无法得到凡人的敬重爱戴，凡人自然也不会供奉他们。

像棠明辉二人这般受到全凡人的供奉还是有史以来头一次，是开辟先河的首例。

愿力是辉煌浩荡的浩然之气，但不显于人前，无声隐匿于所有神像之内，直到其力磅礴浩瀚到再无法隐藏，才叫世界意识有所察觉。

同时愿力非常的独，它们由凡人的回馈而来，只认他们所信仰之人，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动用这股力量。

世界意识最后道：“反噬与愿力的性质刚好相反，二者互相克制，也就会互相消耗。所以只要利用好这股力量，梅涯九的反噬就能被化解。”

棠明辉越听眼睛越亮，越听越激动，他白皙的面上覆上了一层薄红，迫不及待道：“要怎么做？”

世界意识将一道阵法与感应愿力的方法传与了棠明辉，他兴奋地握拳，欣喜到难以言表，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热泪盈眶。

棠明辉对世界意识改了观，他思及此前的态度不禁心生羞愧，真诚道：“谢谢你。”

他又转向窗户，透过窗户向远方的陆地遥遥行礼，熠熠生辉的黑眸里显露出他的一片赤诚之心，内里之前所有的焦躁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欣喜，满满的感激。

他向着远方同样真诚道谢：“多谢。”

这一谢，是为凡人的回馈而谢。

棠明辉施恩不求回报，他只求一个问心无愧而已。

于他而言，当日愿意救民于水火之中不过是因为他觉得当时的自己该站出来罢了，他觉得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和他相同的选择，他也不过是做了任何人都会做之事，实在不值一提。

于是他便做了，当初会答应皇帝建神庙一事也是想到了师尊临时起意，事成之后便被他忘之脑后。

哪能想到竟会在今时今日，这个重要时刻收到如此一份厚礼！

从未想过回报而得回报便是意外之喜，天大的意外之喜便是天大的快活，又怎能不叫他欣喜若狂！

喜到极致，棠明辉眉开眼笑，只差放声大笑，叫所有人都知晓他的无边快活。

何止是欣喜，更是感动，善有善终，付出终有回报的感动。

所做的一切并非白费功夫，更不是毫无意义，又怎能不叫他为之动容？

种善因，得善果，是因果，是轮回，也是命运。

曾领受棠明辉帮助之人，如今也在他需要的时候反帮助于他。

昔日梅涯九从地下坊市救出棠明辉，现在便轮到棠明辉报还于他，将他从无尽绵长的反噬之苦中救出。

再细究下来，梅涯九会有反噬之苦，也是因他的执念而起，而他的执念所在又正好是棠明辉。

因一人而起，又因一人而终。

因果循环，不外如是。

而梅涯九昔日种下的因，结下的果除了世界安稳，反噬加身以外，也不止棠明辉一人。

他还另结下了一果，一重仇怨之果。

仇怨之果所系之人饱尝五百年有余的恨意煎熬，而今他终于得知了仇人所在。

正向梅涯九所在疾驰而来，为报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