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如何饲养一只魔王（5）

达勒旅店面向的客人主要是往来镇上的货商与佣兵，很少有贵族会来到维加镇上。即便是侍者口中“最优质”的房间, 也不过是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小间, 好在它足够干净。

房间里，左右各摆着一张低矮的榉木床, 上面干燥的被褥散发着被太阳晒过的气息。还没到冬天, 旁侧的壁炉安静地熄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笼着这一切, 温暖而舒适。

也愈发衬出侍者的惴惴不安。

但面对着他，谢云晞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对方虽然没有对主角做出什么实质的伤害动作，只是因为旁人的言语嫌弃地看了他两眼。但在这样做的时候，眼前的人却根本没有想过, 他听到的一切有几分真实, 他的目光又会对少年造成怎样的伤害。

此时，谢云晞周身维持着冰冷的气场, 也是因为刚刚真的生气了。

侍者将一切打点妥帖以后, 低着脑袋就溜走了。他与穿着黑斗篷的少年擦身而过，却根本不敢再侧目望他一眼。

卡洛斯有点儿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地站在房门附近。

进了房间以后，魔法师松开了他的手, 温热的触感也在这一刻消失。

他过去只能去挤十铜币一个晚上的小铺，上面油腻的被褥沾着无数前人的气息，有时候还不得不与流浪汉一同睡在草棚里, 因而, 明明眼前只是很普通的画面, 但在他眼里，却干净温暖得有些失真。

甚至，榉木床的附近还铺着温暖的毛绒地毯，看起来很贵重，上面织着可能是从矮人族流传过来的装饰花纹。

养母还在世时，卡洛斯有幸看过几本画册，里面介绍过这种花纹，它们数年前在人族中流行过一阵子。

卡洛斯放轻了呼吸，他不敢去想接下来要还给对方多少个铜币。但那都无所谓了，他愿意多猎几趟魔兽，用这些铜币换取一个美好得不真实的梦境。

房间里的气息柔和而温暖，无害地呼唤着他，但是眼下，卡洛斯却连迈出一步也难——

灰尘、泥土、脓血、破碎的草叶乱七八糟地粘在自己的身上，卡洛斯的脚步发僵，他自觉与这个房间格格不入。

谢云晞往前走了两步，察觉到并没有动静从身后传来时，有些纳闷地回过头。

卡洛斯面无表情地站在房门口，浑身一动不动，煤油灯的光线在他身后映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谢云晞居然本能地看出了一点孤零零的意思。

他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扫了一圈，似乎想到了什么，抬手施了一个祛尘咒。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中学习的第一个咒术，没想到在这时候用上了。随着魔法元素的波动，卡洛斯的身上忽然冒出一层浅浅的淡蓝色的火焰，把他身上的尘埃祛除干净。

谢云晞心知，这些因为魔法产生的火焰对人体温和无害，只对灰尘有效果。但显然，卡洛斯并不知道这件事，他看到自己身上冒出一层淡色蓝火，有点惊慌地抬起头来。

卡洛斯在那一瞬间惊惧地以为，魔法师要对他下手了——虽然他不清楚是什么缘故，但反正、总之、一切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最终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惶，心口漫出一阵痛意，只等下一刻这些蓝色火焰会吞没自己，但在抬头的那一刻，他看到——

魔法师的嘴角挂着一丝笑？

不是那种不怀好意的嘲笑，而是温和中带着一点狡黠的笑。

卡洛斯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在他想明白以前，周身的火焰已经熄灭了。同时他发现了其他的变化——身上原本污秽的斗篷干净了许多，那些细碎的草叶也都消失不见。

魔法师拍了拍壁炉前的一张榉木椅子，“过来这儿。”

卡洛斯的心跳还没有平复，他呆滞地迈开步子。

谢云晞望着缓步过来的少年，刚才的“小事故”打破了他面上的僵硬，这时候的卡洛斯虽然还有点缓不过神来，但身上格格不入的气场已经褪去许多。

“生气吗？”谢云晞问道。

卡洛斯听到他的话，面上短暂地闪过一丝空白。

生气？

谢云晞不闪不避地盯着他：“刚刚的事情，你生气吗？我没有提前告诉你，就施了一个小术法，把你吓了一跳这件事。”

对于谢云晞的问话，卡洛斯没有回应，他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眼眸。

在蓝火燃起的那一刻，愤怒、生气、郁闷、难过，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刚刚那一瞬间聚拢到一起，把他的心底搅得一团乱麻。

但他当然不敢说出来，回过神以后，忐忑立刻盖过了这些情绪。

谢云晞瞧着他浓黑的眼睫，继续说：“有情绪的话就要说出来，或者瞪我也好，要不然我无法与你沟通，也不知道你讨厌什么。那我说不定就会做更过分的事情。”

他的语气有点无奈，也有点认真。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谢云晞忽然伸出手，恶作剧般迅速地捏了一下卡洛斯的脸颊。

卡洛斯猝不及防，被他结结实实地捏了一下。他猛地抬眸，震惊地盯着眼前的魔法师。

这一次，卡洛斯的脸上确实带着情绪了，难以置信和恍然无措交织在一起，血气漫上他的脸颊，被魔法师捏过的地方瞬间红了一圈。

“……”谢云晞僵了僵，立刻收回手。

他这么做，是想借着小动作，打破少年周身微妙凝滞的气氛，捏一下就算完事儿了。但此时盯着那点红晕，谢云晞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

应该……他应该没捏很重吧……

谢云晞冷静了一下，装作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接上刚刚的话题继续问：“好吗？”

半晌，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滞涩，但不再那么冰冷。

房间一侧的壁炉前方摆着两张榉木椅，谢云晞扯开一张，示意卡洛斯坐下，又给他递去一张软垫。

卡洛斯抬手接过软垫，然后愣了很短的一瞬，才学着魔法师的模样将软垫靠到身后，有点儿生硬地坐了下来。

魔法师坐到了他身前的另一张椅子上，卡洛斯的目光垂着，他直觉魔法师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但下意识不敢望向那个方向。

脸上的触感还很清晰，奇奇怪怪的，不疼，只是有点儿痒，烧得他发烫。

谢云晞盯着眼前的主角，心里斟酌着怎么向他解释身上发生的一切。

在这个时间点，虽然和魔族的大战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人类及其他种族对于魔族的印象还是相当之差，与不共戴天没什么区别。他怕把真相说出来以后，卡洛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

在没有动荡的世界线中，卡洛斯也是成长起来，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接受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并将血脉之力化为己用，且不受魔血的影响，没有做出什么残暴屠戮其他族群的行动。

谢云晞盯着眼前少年的黑发，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诡异的责任感，好嘛，这个世界里，他的任务简直与拯救世界没什么差别。

他想了一会儿，谨慎地解释道：“卡洛斯，你身上受到了魔……法生物的干扰，这些溃烂和一般的伤口不同，不能被治愈术治好。”

某种意义上，魔族也能算是魔法生物吧。谢云晞没搞清楚这个世界的定义，不过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其他种族都是魔法生物……

他干巴巴地说服自己使用这个描述。

“魔法生物？”卡洛斯艰难地张了张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声音被压抑得很低，却盖不住其中的激动。

虽然这许多个月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那些骇人伤口的陪伴，并培养出能够忍受它们的心智，但如果可以治愈的话……

卡洛斯拧紧了眉心，如果有一天摆脱了这些溃烂，或许他就能不再畏惧旁人的目光，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

谢云晞继续道：“某次事故中，一种……魔法生物影响了你。人类的躯体无法抵御来自它的气息，也因此，你身上会开始出现这些伤口。”他含糊地将起因带过，然后语气轻缓地说，“至于如何抵消这种生物对人的影响，我也还在研究，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同回圣戈城的府邸。”

圣戈城是王国的帝都，是原身法师府邸的所在之处，也是卡洛斯在瘟疫前与养母共同生活的地方。

听到他的话，卡洛斯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他当然希望能随魔法师回去，并搞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但一来，他因为身上的问题很难在城里找到工作，帝都附近也没有魔兽可供狩猎，他的生活来源会很成问题。二来，他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眼前的人为什么愿意这样对他。

他很迷惑，连带着心底一直有种淡淡的不安忐忑。

卡洛斯还在迟疑着，身前的魔法师却已经停住话语，他站起身来，榉木椅子在地上划出一小道声音，把卡洛斯吓了一跳。

紧接着，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罩上了卡洛斯的膝头。

“今天发生的事情有点多，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吧。”

谢云晞察觉到卡洛斯的犹豫，从储物戒中取出备好的干净衣物，然后拍了拍少年的肩。

他寻思着眼前的少年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安静地待会儿，消化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

魔法师的声音很柔和，因为放低了，带着点轻微的沙哑。卡洛斯听到耳中，忽然又有些紧张。

被这么一打岔，也不知道为什么，卡洛斯蓦地就害怕起来，生怕魔法师下一刻反悔了，把刚刚的话收回去。他呆呆地感受着肩上的热意，倏然就下定了决心，语速飞快道：“我去。”

谢云晞没想到这么快就得到回答。他眸中滑过一丝惊诧，立刻笑了笑，补充道：“盥洗室在楼道尽头。”

达勒旅店还没有独立盥洗室那么高端的东西，只是四层作为高级房间的聚集区，配套的盥洗室空间更大些，打扫得也更勤快些。

片刻后，卡洛斯呆楞地站在盥洗室的隔间里，心中翻江倒海。

指尖传来亚麻面料柔软的触感，衣物干燥而洁净，上面带着淡淡的气息，与魔法师身上的杉木味道有点儿相似。但通过比量体型，卡洛斯又能明显地确认，这套衣物是魔法师特地为他准备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的心跳忽然就窜得快了些。

这个澡他洗得有点久。

氤氲的水汽中，卡洛斯眸光深沉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今天的事件，还有魔法师的话语。这一切的信息量有点大。他很慢很慢地把身上的血气与灰尘洗去，然后些许踯躅地站到了盥洗室的镜子之前。

此时此刻，盥洗室里没有其他人，镜中只映出一名黑发黑眼的少年。少年的脸颊有些瘦削，薄唇抿着，浑身溢着冷冽的气息，额前的碎发湿成一缕一缕，模糊了深黑的眼瞳。

溃烂的伤口蔓延过他的手臂、胸口、脖颈、上至耳后，显得狰狞而污秽。

盯着眼前的画面，那点忐忑复又涌上来。卡洛斯到底也不明白——为什么魔法师愿意对他好？

一切美好的背后都隐藏着代价。他隐隐猜测，难道说，魔法师是为了那种“魔法生物”的研究才过来找他，而他的价值就是成为魔法师的研究材料？如果这么想，那对方从一开始接近他的行动就都能说通了。

淡淡的杉木气息穿过潮湿的水汽，钻进了他的鼻腔。卡洛斯垂下头，望了一眼摆在一旁的衣物。

但无论如何，他的生活不会变得再好，不如说，如果没有魔法师的存在，他或许刚刚就会死在柯顿的脚下。

如果是他的话，或许，自己作为研究材料也没关系。

卡洛斯沉默地站在镜前，直到周身潮乎乎的水汽散去，才缓缓地穿上新的衣物。亚麻面料轻柔舒适地盖住了那些伤口。

……

卡洛斯离开以后，谢云晞发了会儿呆，然后翻捡出他傍晚接收到的信件。当时他刚读一半，脑海里就响起系统传来的卡洛斯遇险的警报。

羊皮纸上书写着姿态优雅的文字，随着他展开信件，纸张贴心地闪耀出淡淡辉光，便于他在光线不足的地方阅读。

信件是从魔法协会寄过来的，协会通知他不久后将有一场交流活动，邀请他及他的学徒参加。

没错，原身作为大魔法师，当然吸引了一些学徒找上门来。谢云晞有两个便宜徒弟，每个季度给他供奉可观的学费。因而，出于那点对于魔法师来说相当稀有的责任感，他暂时也不能离开帝都太久。

而对于把卡洛斯带回帝都这件事，谢云晞还有另一个考量。

卡洛斯的母亲——碧赫拉公主——逝世的时候只有二十余岁，按理来说，即便她再怎么天赋异禀，也很难拥有自创封印魔王血脉法术的能力，估计还是先从古老的魔法典籍中得到了思路。要解决卡洛斯身上的问题，谢云晞还得回到帝都，在丰富的魔法典籍中寻找线索。

读完信件，谢云晞给自己也施了个祛尘咒，然后开始整理床铺。

不一会儿，他重新靠在榉木椅上。

卡洛斯还是没有出来，这个澡洗得过分久了。

如果不是从少年最后的回答中听出一点决心，谢云晞几乎以为他趁着这个时机，又一个人偷偷溜走。

等到他终于憋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找去盥洗室的时候，房间的门才忽然打开。

谢云晞一抬头就和卡洛斯四目相对，对方漆黑的眼眸有点纳闷地看着他，又移到了他脚下迈了一半的步子，然后动作顿了一顿。

谢云晞立刻收回脚步，站直了身体。他的目光落在卡洛斯的身上，对方湿着头发，身上已经好好地换上了他准备的衣服。

确实是没跑。

谢云晞呼出一口气，他笑了一下，朝卡洛斯招了招手：“擦擦头发。”

过了片刻，卡洛斯僵硬着脖子坐在椅子上，挺直了脊背，半点儿也不敢松懈。

魔法师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手法熟练地替他擦着头发。那股杉木的气息又重了一些，卡洛斯感觉脑袋有点儿发烫。

在卡洛斯看来，对方的动作很妥帖很温柔，但其实谢云晞就是囫囵地把少年的头发擦得不再滴水。在他的印象里，这种年纪的少年仗着自己体质不错，总是会做出一些类似湿着头发睡觉等等不养生的事情。

擦了没多久，谢云晞就感觉累了，他松开手说：“自己来。”

卡洛斯愣了一下，立刻乖乖接手。

谢云晞倚着一侧墙壁，监督般盯着他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刚刚洗得有点久啊，我还以为你溜走了。”

由于等待的怨念，语气有点儿不轻不重的。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并没有期待卡洛斯的回答，毕竟人已经回来坐在这儿了，这句话并不好回答。

但出乎意料的是，卡洛斯的动作顿了顿。

“我不会离开。”

属于少年的声线很平，很低，有点清冷，但响在静谧房间中的时候，存在感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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