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孽爱(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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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俊成为网红之后,一周至少开播三次,每次时长在两小时以上,平时还经常发短则几十秒长则五分钟的小视频,挨个筛选太耗时间。

柳至秦一方面用关键词搜索粉丝评论,一方面找来余俊的助理汪小春。

汪小春的嫌疑在前期调查中已经基本洗清,但由于警方需要,他一直没有离开谦城。余俊遇害的事工作室尚未正式在微博上公布,但余俊久未开播,加上谦城“恨心杀手”的事在网上传得神乎其神,“与倦被杀”这一消息已经在粉丝圈里小规模传播,工作室的员工们也纷纷开始找下家。

汪小春每天打开微博,都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立无援感。私信和评论爆炸,粉丝和圈内自媒体全都在询问余俊出什么事了,要求工作室赶紧出来辟谣,让大家安心。

可这根本不是谣言,余俊是真的死了,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跟随余俊几年,被余俊呼来唤去,但是当余俊死了,还死得这么惨,被人一刀捅穿了心脏,汪小春还是觉得难以接受,甚至有些想念。

他忽然陷入迷茫,不知道今后该何去何从。

以前,当他向朋友抱怨工作难做、老板刻薄时,朋友总是劝他——不想做就辞职,又不是找不到其他工作,干嘛委屈自己。

可现在当工作真的快没了,他才明白,这份工作也不是那么不好。余俊虽然刻薄,但给的工资够高,有时他虽然觉得在余俊面前很没尊严,但余俊开心的时候,会给他很多福利。

他坚持这么久,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清楚,辞职之后根本找不到报酬这么丰厚的工作。

他后悔得无以复加。

有件事他并没有对警方坦白。

那天在“tLN”酒吧,当玩偶靠近余俊,几次三番劝余俊喝酒时,他隐隐有种预感——玩偶里的人对余俊有所企图。

这种事他见过太多,在酒吧劝人喝酒,喝完了还能干什么?

身为助理,他理应上前阻止。即便不阻止,也该提醒余俊,或者密切留意。可他当时对余俊的不满达到顶点,巴不得看余俊吃亏。

所以他不仅没有阻止,还在玩偶不在时,多给余俊拿了几杯酒。

余俊越醉,就越容易吃亏。他倒是要看看,烂醉如泥的余俊会被玩偶里的人怎么样。

果然,余俊醉得站不住,要求去休息室躺一躺。

休息室连门锁都没有,酒吧里的任何人都能进出。他只待了一小会儿,见余俊睡熟,便悄悄离开。

这段时间,汪小春老是在想,如果他是一个尽心尽责的助理,如果他没有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余俊是不是就不会死?

再怎么说,那都是一条人命。并且这条人命还关乎他的工作。

可是人生这条路没有如果,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再懊恼再后悔也没有用。

案子迟迟没有进展,谦城也没有再出现命案,汪小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离开。当他接到警方的电话时,满以为凶手已经被抓到,却听对方说,要他立即到市局来。

坐在柳至秦面前的汪小春比案发时瘦了许多,显得无精打采。

“怎么又叫我来?”汪小春忐忑不安地说:“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柳至秦问:“余俊每次直播,你都有参与?”

汪小春愣了下,“啊,是的,是的。”

“那你一定很清楚他每次直播的主题,和他即兴发挥说的话。”柳至秦微微向前一倾,“他是否在直播里提到过儿童性侵相关的话题?”

汪小春倒吸一口气,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柳至秦蹙眉。汪小春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难以作答的问题,汪小春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为什么会这么惊讶?

不,惊讶并不准确。汪小春表现出来的是彻彻底底的惊恐。就像这件事根本不该被提到,就像一块陈旧的伤疤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忽然被揭开。

柳至秦注视着汪小春颤抖的眉间,顿时想到了某种可能——他和余俊一样,童年或者少年时代也经历过来自成年人的伤害!

“这,这和案子有关吗?”汪小春急促地喘着气,“你别告诉我,余俊是因为提到了这个话题被杀害?”

柳至秦右手手肘支在桌上,沉默地看着汪小春。

汪小春呼吸更急,眼眶忽然变得赤红,声音发颤,“真的吗?”

“我不知道。”柳至秦语气柔和了许多,带着几分安抚的意思,“你先告诉我,余俊在哪几次直播里提到了这个话题?”

汪小春害怕面对警察,但柳至秦的态度让他渐渐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紧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终于道:“不是哪几次直播,一旦有侵害儿童的新闻出现,余俊都会在直播中提一嘴,呼吁粉丝在现实生活中抵制这种行为,如果遇到曾经被侵害的人,不要戴有色眼镜对待他们。”

“他从来不关注社会民生新闻,看到我们看,就说无聊,关心别人吃不吃得上饭,不如关心自己下个月奖金有多少。”说着,汪小春低下头,一滴眼泪落下来,“他唯一关注的就是儿童被侵害的案件。全国各地的他都关注,每次看的时候,他都特别沉默。其实,其实他是个好人。”

汪小春双手捂住脸,肩膀不停颤抖。

其实他是个好人——这句话对听者来说过于突兀,一旁的海梓抱臂靠在椅背里,不明白汪小春怎么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评论。

柳至秦往前递了一包纸巾,“不着急,慢慢说。不用将我们的对话当做问询,这只是一场倾述,你是倾述者,我是倾听者。”

海梓诧异地看了柳至秦一眼。

他和柳至秦一起进行问询的机会不多,在他的印象里,柳至秦特别会唬人,属于人狠话不多那种类型,有时即便一句话不说,单靠眼神和气场,都能逼得对方一字不漏全招。

见惯了冷酷的柳至秦,此时走温柔路线的柳至秦让他极其不适应,以至于默默咽了一口唾沫,比平时坐得还端正。

就这一瞬间,他好像理解花崇对柳至秦的评价了。

在他与裴情眼里,柳至秦又凶嘴又毒,动不动就说他和裴情是猴儿,信息战小组那边的评价也差不多,“无情黑客”什么的。

可花崇却说柳至秦人很好,他至今都记得花崇有次不知是嘴瓢还是什么,说了句:“小柳哥真可爱。”

“可爱”这两个字他认识,“小柳哥”这三个字他也认识。

可这五个字结合在一起,打死他,再打死裴情,他们也不认识。

现在他也不认为柳至秦可爱,不过温柔他算是get到了。

“余俊很关心儿童被侵害的案子,其实,其实我……”汪小春哽咽了一会儿,终于说出来:“其实我也曾经被侵害过。”

海梓瞪大双眼。

柳至秦却没有露出一丝诧异的神情,“什么时候的事?”

“初中,14岁。”汪小春声音更低,“我是乡下人,全家都没那个意识。侵犯我的是远房亲戚,赔偿了医药费,还给了我爸妈一笔钱,这件事就算私了了。可是,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到现在我还是会做噩梦……”

柳至秦温声问:“后来呢?”

“伤好之后,我和父母有了隔阂,高中没毕业,我就从县里出来了。”汪小春双目无神地说:“我觉得城市里有更多工作机会,城市里也没有人认识我,我可以假装是个普通人,过普通人该有的生活。我打了很多份工,拼命攒钱,想在城里有个立足之地,但是后来我发现我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

“那时我已经攒了一些钱了,我知道我的心病是什么,我看到那些比我强壮的男人会害怕。”汪小春继续道:“我在网上咨询,网友都建议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太贵,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找了一家小咨询所。我,我在那里遇到了余俊。”

柳至秦问:“余俊是因为什么去看心理医生?”

“我不知道。”汪小春摇头,“那时他还不是网红,刚开了一间舞蹈工作室。其实咨询者之间不该互相交流,但我们都到早了,在公共区域喝咖啡。我那时不懂规矩,把心理咨询所当做普通医院。医院在等号时,患者不都是可以互相问看什么吗?就这么坐着尴尬,我就问他——你也是来看病吗?看什么?”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工作压力大,来跟医生聊聊。我觉得他都告诉我了,我也应该告诉他。但我的心病太过私人,我说不出口。”汪小春紧紧捏着纸巾,“好在他没有问我。后来我们又遇上几次,正好有一次是一同从咨询所离开。我的心理状态其实好了不少,但前面突然走来一个肌肉特别壮实的男人,就健身教练那种,我还是特别害怕,一下子就发起抖。余俊看到了,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当时脑子特别乱,还特别空,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跟他说了我初中时的遭遇——我们在咨询所附近的咖啡馆,我把一切都给他说了,包括工作上的不如意。”汪小春停下来,缓了十几秒才继续说:“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过了一个多月,他给我打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去他的工作室上班。”

柳至秦说:“你就是那时成为余俊的助理?”

汪小春点头,愧疚地攥紧拳头,“我当时真的很感激他,尤其是之后,我发现他很关注被侵害儿童这个群体。但是后来,他把我当仆人来使唤,我开始烦他、恨他……是我对不起他,他明明帮了我,还在帮像我这样的人,我后来的咨询费用都是他出,如果不是他,我,我没有今天……”

问询室里充斥着压抑的哭声,听者无不觉得沉重。

柳至秦待汪小春有所平复才问:“余俊除了帮助你,还帮助过其他人?”

这一点特别行动队倒是没能查出来。

“他用我的身份证开了一张卡。”汪小春说:“定期往里面存钱,是他自己的钱,和工作室无关。现在新闻上时常报道小孩被侵犯,其实这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受害者。他在网上看见了,就让我去送钱,这笔钱不能乱花,必须是让小孩接受心理辅导。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做这件事,后来他成了网红,影响比以前大,就时不时在直播里讲心理健康的重要性。”

离开问询室之后,海梓觉得四肢有些发麻,柳至秦则是一脸严肃。

在之前的调查中,余俊的形象本来已经很清晰了,一个童年被侵害,没有得到母亲关爱,没有被合适引导的受害者,在成长过程中心理扭曲,靠取悦同班男生而避免被孤立,成年后看似摆脱了过去,在直播行业的火爆下取得成功,对待员工却十分刻薄,将老同学的婚礼看做自己炫耀的舞台。

这是一个可怜,却又可恨的人。

但正是这个可怜又可恨的人,居然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前提下数年如一日关注着、帮助着那些和自己有相同遭遇的人。

人性无法衡量,看似极其简单,却又极其复杂。

特别行动队的临时办公室没有人说话,电脑播放着根据汪小春的提示找出来的直播片段。

浓妆艳抹的余俊在跳完一支火辣劲爆的舞之后回到镜头前,笑着和粉丝互动。忽然,他的神情变得比之前严肃许多,因为话题转移到了前一天新闻才报道过的女童被侵害案件。

“性侵小孩的成年人是最恶毒的禽兽,他们永远不配被原谅。”

“我的粉丝们,如果你们身边有这样的事,有被伤害过的小孩,我希望你们可以站出来,帮助他,牵着他走出来。”

“被伤害过的小孩,心理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问题,可犯错的不是他,不该他受到惩罚。请不要将他当做异类,或者什么不干净的人。他是干净的,不干净的是伤害他的人。”

说完这段话,余俊又甜甜笑起来,仿佛刚才那个严肃的人并不是他。

他站起来,回到小型舞台上,再次跳起令粉丝疯狂尖叫打赏的热舞。

“观看余俊直播的人不计其数。”花崇双手撑在桌上,看着定格的画面,“凶手也会看到。余俊一次次为儿童侵害发声,呼吁粉丝关心被侵害的儿童,凶手很可能就是因此受到刺激。”

“但这样一来,恨余俊的人应该很多吧?”许小周说:“最恨余俊的是那些侵害儿童的人,等一下,这里面会不会有当年的作案者?”

花崇摇头,“可能性很低。余俊被伤害时还是个小学生,事情过去二十年,作案者和余俊大概率早已互不相识。”

“有个问题。”柳至秦右手放在键盘上,却没有敲击,“余俊刚开始直播时,就提到了儿童侵害这个话题,假如这确实就是他遇害的理由,那凶手为什么现在才动手?”

许小周说:“余俊当时还不够红?”

柳至秦想了想,“有可能,但我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

花崇将柳至秦叫到露台上。

刚下过雨,露台上有些湿,气温降低,有微风吹过,比待在空调屋里舒服。

“刚才看过那些视频,我心里那条线已经差不多画清楚了。”花崇认真思考或是说正事时,眉心总是浅浅地拧着,“凶手不是那些被余俊斥为恶毒禽兽的人,而恰恰是受害者本人,或者受害者家属。”

柳至秦看着不远处缓行的车流,轻轻点了个头。

“当年在寰桥镇,余俊和一位同学被骗到,或是被带到某个地方,在那里,不止一个作案者对他们实施了侵犯。这些人显然不是第一次,他们知道怎么做,才不会伤及男孩的性命,不会酿成大祸,他们同样也知道,寰桥镇的人将这种事看做丑事,只要男孩们受的是可以挽回的轻伤,就不会有人追究他们的责任。”花崇说:“他们在作案之后离开,余俊的母亲和外祖父母根本不知道自家小孩遭遇了什么,赶到事发地的是同学的父母。”

“这对父母将两个哭着喊痛的小孩带回家,悉心照顾。余俊请了几天假,同学大约也请了几天假。”花崇又道:“在养伤期间,同学的父母反复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对别人提到这件事——这正是余俊的家人完全不知情的原因。”

“后来,寰桥镇整体搬迁,这对父母仍旧关注着余俊的一言一行。我怀疑他们甚至跟踪过余俊,知道余俊在高中发生的事,也看过余俊穿女装,对余俊了如指掌。李月收到的那张女装照,不就是高中时偷拍的吗?”

花崇继续说:“再往后,余俊离开谦城,这对父母也许松了一口气,但两三年前,他们发现余俊在直播中为被侵害的儿童发声。这一幕严重刺激了他们。他们会想,余俊为什么还在提这件事?将来有一天,余俊会不会将当年的事彻底说出来?”

柳至秦抬手打断,“如果凶手是这对父母,那只有一种可能,当年那个孩子直到现在还没有走出来。他仍旧处在痛苦中。”

花崇静默片刻,“屈笛有消息了吗?”

谦城市局正在寻找屈笛,当天晚些时候,终于传来消息,屈笛和家人都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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