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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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少卿似有所觉,转头去看,聂光裕冲上前用力一推。

计少卿向前一扑,摔在柜子上,聂光裕已跟了上来,趁他摔得七晕八素,反剪了他双手,手肘压在他背上。

计少卿胸口被柜子咯得生疼,嚷道:“聂南浦!你干什么!你发什么疯?”

聂光裕说:“卑职有几句话想问问计少卿,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

计少卿说:“既然如此,你先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

聂光裕笑道:“没办法啊,若是放开了计少卿,计少卿想必是不肯对我说真话的。”

他从袖袋中取出一卷册子,丢到计少卿眼前:“我们太仆寺管理马政多年,每年春天都要向漠南蒙古买一批马。今年买马,计少卿让我盖上了我的印章,可是计少卿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买来的这一批马,都是些雄阉马?!”

计少卿听了,淡淡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事,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南浦,你先放我起来。”

“什么叫没什么大不了的?计少卿,你说得倒轻松,毕竟这事若闹将起来,倒霉的可是我啊!”聂光裕看着计少卿:“咱们太仆寺花了大笔的钱买良种马,买来的却是胆小温顺没甚用处的雄阉马,两者价格压根不一样,这中间的银子,被谁吞了?!”

计少卿安抚道:“南浦,你不用激动,这批马是送到大同去的,我早就跟大同守备商议过了,这事捂着就是,责任落不到你头上来!再说,穆华龄那老头已下去了,我看他是上不来了,左尚书乃是聪明人,他当了丞相,自然会帮咱们周旋一二。”

聂光裕忽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从农人到监察部状告穆丞相,再到崔释被弹劾,都是这些人在暗中为左世爵上位铺路!

“可是,就算如此,这把刀悬在头顶,也让我不可能放心啊!”聂光裕又从袖袋里取出一卷宗,丢在计少卿眼前:“计少卿,你看看这是什么?”

计少卿翻看片刻,愕然失声。

聂光裕问道:“怎么,计少卿自己做的账目,自己看不懂了吗?”

计少卿怒道:“聂光裕,别忘了,你贿赂方仲卿的把柄可还在我们手里!”

“是啊,计少卿说的没错,正因为我的把柄在你们手里,这才叫我不放心。这不,我翻了往年的卷宗,总算是也揪住了计少卿的一点把柄。”聂光裕笑道:“这样才公平嘛!不是吗?”

“聂光裕,你要干什么?”

“我?我想知道你们的投名状!”聂光裕不甘心就此被这帮人控制。他身在这个利益团体的最底层,出了事,他将被毫不犹豫地抛出来做替罪羊,而他即没有这些人的把柄,家中妻儿更是他的软肋,他怎甘心这般受制于人?

“我不知道!”计少卿嚷道。

聂光裕手肘用力一压,把计少卿的叫嚷声压在胸腔内,挤成破碎的□□。

“计少卿,别把我当傻子!你的地位可比我高多了,方仲卿那家伙对你可是恭敬得很呢!你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投名状?我会信吗?”

聂光裕抖了抖桌案上的卷宗:“别忘了,现在你的把柄就在我手里,你不肯说,我现在就带着这些卷宗去监察部,咱们拼个鱼死网破!”

计少卿求饶道:“好吧……行了!聂光裕,算我认栽!不过我只知道方仲卿、万同生和黄鸿羽的投名状,其他人我并不清楚。”

“户部左侍郎姜允、吏部文选司主事郑琦!这些人的投名状,我也要知道!”

“聂光裕,你都把我逼到这个份上了,我何必还要向你隐瞒。这些人我的确不知道。他们的投名状,在更高一级的人手里。”

“更高一级的人?”

“左世爵!他在吏部尚书这位置上坐得久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

聂光裕恍然大悟:“难怪你们要帮他。”

“我们帮他,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他是个聪明人,他当丞相,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你们就不怕他把你们干过的丑事都抖落出来?”

“什么丑事……大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就凭朝廷发的那点俸禄,能做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有个当户部尚书的姑父?”

聂光裕手上用力,计少卿忙道:“哎哟!你轻点轻点!左尚书把这事抖落出来有什么好处,捏着咱们的把柄,让咱们听他的话帮他办事,这才是聪明人做的事。”

“你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帮他做事?”

“左尚书是聪明人,他吃肉,我们也能跟着喝口汤,帮他有什么不好?在朝为官就是站队,不站你就要站他,站一个聪明人,比站一个蠢蛋舒服多了!”

听他骂穆丞相是蠢蛋,聂光裕一时间失语。

这些人的投名状在左世爵手里,左世爵驱使他们做的事,比如弹劾崔释,拉穆丞相下马,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这帮人沆瀣一气,反倒形成了无比坚固的利益同盟。若遇着麻烦了,就把像自己一样的底层小卒子丢出去,弃车保帅。

这就是所谓的聪明人吗?

其他人的投名状,都在左世爵手里,他又该怎么去问呢?

他问了方仲卿和黄鸿羽的投名状,这两人一个舞弊一个贪污,果然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啊,官场上还能出些什么猫腻,聂光裕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

“傅少阁呢?他有没有投名状?”聂光裕忽然问。

“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左尚书拉拢他,乃是许诺了别的好处。”

聂光裕放开了计少卿。

计少卿揉了揉胸口,没好气地看着聂光裕。聂光裕不搭理他,计少卿这里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他开了案卷室的门,扬长而去。

散了衙,聂光裕买了两斤肉,上了姑姑家。姑父已经被流放九边,赵家门庭冷落,仆人都没几个,聂光裕去时,姑姑正一个人清理门口的杂草。

看见聂光裕拎了肉来,姑姑就开始哭。聂光裕看她可怜,更说不出姑父乃是咎由自取的话来,毕竟他在京城为官,姑父没少帮他,赵家有钱时,姑姑更是时常贴补他。

“上次写了信回娘家,想让家里的叔伯们帮一把,哪知道个个都跟我哭穷,真是气煞人!赵升在时,这些人可没少来找我帮衬哪!”

聂光裕淡淡道:“人都是这样。原先与我交好的同年同乡们,现在还不是一样见了我就绕道走。”

两人说了会话,聂光裕切入正题,问姑姑:“姑父走时,就没留什么话给我吗?”

“那时那般匆忙,就忙着着急,忙着托关系,忙着哭了,哪还能想得到别的。”

聂光裕想了想,问道:“姑父在家时,有没有跟姑姑提起投名状之类的东西?”

他想了很久,姑父和左世爵一样位列六部尚书,而且也一样不是什么好官,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投名状?”姑姑不明所以:“有什么事,他从来不跟家里说的。”

姑姑站起来,带着聂光裕进了赵升以前的书房:“他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他犯了罪,家里的田产财物都被籍没充公,只有这些不值钱的卷册留了下来。你看看有没有你要的?”

书房里堆满了书册案卷,以前姑父爱把玩的一把白玉镇纸书架上曾放置过的珍品古董,墙上挂的字画,都不见了。

姑姑替他点了灯,聂光裕便在书房里搜寻起来。翻了小半宿,他找到几封姑父与左世爵来往的书信,其中提到了一副字画。

“《大树悲号图》?”聂光裕想了想,也是他涉猎颇广,想了起来,这是松江华亭一不算出名的画家顾恺之的画。

字画?聂光裕想起了方仲卿让他去的那家桥头字画店。

他在姑父书房中翻找了一整夜,倒看到不少有趣的东西:门生吹捧姑父的诗文,姑父跟朝中大臣往来的书信,写给情人的短笺——姑姑可压根不知道姑父在外头还养了小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东西了。

聂光裕把那几封信又看了看。信中,姑父要求左世爵把被他借走的《大树悲号图》还回来,左世爵声称这幅字画弄丢了,愿意赔一副赵孟俯的字画给姑父。

姑父没有再回信,倒是在给情人的短笺里骂左世爵耍滑头,是个老狐狸,赵孟俯的字画怎比得上《大树悲号图》来的珍贵。不过左世爵这个老家伙一定猜不到这幅字画有什么妙用。

聂光裕心生疑窦。

他躺在地上,琢磨着《大树悲号图》究竟有什么秘密。

忽然之间,一道雷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似的,聂光裕忽然想到,他向方仲卿行贿时,乃是买一副字画送去,方仲卿的家仆再到桥头字画店把字画退了,便可得到贿赂银子。那么如果把这幅《大树悲号图》拿去退了,可以得到什么呢?

现在的问题是,《大树悲号图》在哪里?

傅少阁回到家,想了想,还是让成宽往左世爵府上跑一趟,把《大树悲号图》被宫中侍卫夺走一事告知左世爵。

左世爵果然脸色大变,骂道:“怎么连这都能丢了!”成宽冷冷道:“我家少爷说了,左尚书先别忙着发怒,想想该怎么办吧,毕竟那《大树悲号图》与我家少爷又没什么干系,落到陛下手里,他是无所谓的,就怕陛下参透其中奥秘,要责问左尚书啊。”

成宽施施然离去了,左世爵又急又气,拔下几根胡子,叫来家仆,令他去同知桥头字画店的掌柜。

如果不是字画店的投名状总册都有各自的底本,他倒是想杀人灭口,可惜,有的事,是杀人灭口也没用的。

字画店的掌柜遣散伙计们,背着包袱,关上店门,左顾右盼,上了一辆牛车,径自往城门方向去。

聂光裕坐在马车里,叮嘱车夫跟着他。待出了京城,天色渐渐暗下来,那掌柜的放松了警惕,有些尿急,让车把式停下来,他一个人走到野地里去放放松。

刚解下裤子,一记闷棍敲在脑后,掌柜的应声而倒。

聂光裕蹲下身,把他身后包袱揪出来,解开翻查,果然找到一本账册。他翻了翻,脸露喜色,暗道:这就是这帮京官们的投名状了!

聂光裕已想明白了,那副《大树悲号图》若是拿到字画店来退,换得的不是钱,而是这帮京官们的“投名状”,是他们的罪证!他不需要找到《大树悲号图》,只要跟着掌柜,便可守株待兔。

他已看见了左世爵的家仆进了字画店,没多久掌柜的便遣散伙计关门了。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是掌柜的这般行色匆匆,显然是碰上了大事,他若离去,一定会把最重要的东西带上!

那就是“投名状”!

聂光裕翻看一遍,他姑父的名字就列在第一页,再看看,居然还真没有穆丞相、崔释、江延书等人的名字,聂光裕暗骂一声怪胎,为官这么多年居然都没给人送过礼行过贿,这特么不是怪胎是什么。

傅少阁的名字他却看见了,乃是几年前曾经买字画送给王正。聂光裕这才知道,原来傅少阁曾经是阉党。可惜陛下已经既往不咎,这一点不能用来要挟傅少阁。

翻到后头,果然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何时买了何幅字画,送给何人,价值几何,为的是什么事,一一记得分明。

聂光裕把账册放入怀中,勾起嘴角笑了。

傅少阁已经放出去了,新的线索也找不到,案子迟迟没有进展,那叫原若溪的主事已被关押,崔释也暂时停职,弹劾他与穆丞相的上疏,顾励每天都能收到几本。

难道就要这样结案吗?

今日的廷议上,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列席,江延书陈述了宝钞司案,提议把傅少阁再抓进牢里拷打审问,顾励其实有些犹豫,他们目前收集到的证据,并不能证明傅少阁与此事有关联。他倒是可以用皇权暴力逼迫傅少阁,但是这不占公理。

赞同江延书的只是极少一部分人,其他人认为并没有证据能证明傅少阁有罪,朝廷命官,说审讯就审讯,岂不是乱了朝纲。还有些朝臣提出,既然已经查出来乃是宝钞司主事原若溪登记造册出错,这案子便已经结了,原若溪是主犯,傅少阁与崔尚书虽无大错,但一个是宝钞司郎中,一个是户部尚书,都有监管不严之责,难辞其咎,陛下应当尽快结案,以儆效尤才是。

除了这些声音,便是弹劾举荐崔释的穆丞相的。

顾励明白,若是就这么结案,穆丞相一定落不着好。

还能怎么做?

顾励坐在《大树悲号图》跟前,冥思苦想。

他甚至把原若溪登记的账册都要过来翻看,核对笔迹,就想看看是不是有人代笔。

贞儿坐在他身旁,百无聊赖地练字。他这几天跟小猫在一起玩疯了,现在小猫被顾励送到杨尚书处照顾,贞儿也该收收心了。

贞儿靠过来,攀着顾励的胳膊:“父皇,儿臣明天想去看看小猫。”

“今天不是才去过么?”

“可是明天还想去!”

顾励把他抱进怀里,问道:“小猫怎么样?过得还好么?”

“他好惨哩!”

顾励哦了一声,问道:“怎么个惨法?”

“晚上还不想睡觉时,杨伯伯就要他睡觉了,早上还不想起床时,杨伯伯就叫他起床了。吃了早饭,还要跟杨伯伯一起打拳,杨伯伯去了官署,他就要读书习字,好惨哩!”

顾励哈哈一笑,说:“早起早睡,读书习武,这很养生嘛!”

“只有儿臣去看他时,他才能玩一玩,所以儿臣要去救他,他是儿臣的好兄弟!”

贞儿奶唧唧的,一脸严肃地说他跟小猫是好兄弟,看得顾励憋笑。顾励解释道:“杨伯伯这是为他好,你们也不能总想着玩,多锻炼身体,才能长得高壮打坏人啊。”

贞儿想了想,被说服了:“好吧,那儿臣不去看他了。”

顾励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对贞儿说:“你可以三天出去看他一次,或者三天一次,把小猫叫进宫里来,好不好?”

正好他三天要去见一次奉奉,刚好可以把小猫叫进宫里来陪着贞儿。

至于贞儿的安全问题,他已把贞儿身边的人都筛查了一遍,内侍们耳提面命,要他们务必把人看紧了,又让心腹侍卫暗中跟着,以免再出现上次的事情。

贞儿也懂事,知道无论去哪儿,都要先跟父皇说一声了。

贞儿欣然同意,攀着顾励的手,踮起脚,想去拿顾励放在桌案上的笔,却不小心把茶盏带倒。

茶水泼了出来,顾励连忙把贞儿抱开,去抢救书册。那副《大树悲号图》泼了水,原若溪登记的册子也被打湿了。

他叫来人,把打湿的东西搬到太阳底下晒晒,拿起册子看看还能不能抢救过来。

这时谢莲走进来,对顾励行礼,禀报道:“陛下,那家桥头字画店关门了。”

顾励嗯了一声,抬起头看他,问道:“为什么关门?”

“说是掌柜的回乡探亲去了。”

顾励看了一眼放在阳光下的字画,皱着眉头。他原本没注意过这一间小小的字画店,可这种时候关店,太蹊跷了。

顾励正思索着,谢莲看着他手中拿着的打湿的册子,忽然咦了一声,说:“陛下,这册子有些古怪。”

顾励仔细看了看,谢莲走上前来,看着摊开的那一页,这一页正是原若溪登记错了的那一页,因为浸了水,书缝有些裂开了。

“这一页,不太对劲。”

顾励把册子放在案几上,谢莲把册子拆开,小心把这一页扯了下来,展示给顾励看。这一页边缝处,纸张有些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这像是……”像是从别的卷册取出来一页纸时,不小心多撕去了一点。

顾励立刻叫人传江延书进宫,又对谢莲说:“传我口谕,将字画店的掌柜捉拿回京究问。”

谢莲出了宫去。

没多久,江延书进宫里来了,顾励把那一页纸张展示给他看。江延书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他拿著书册,匆匆告退,向顾励保证,日落之前他会再进宫里来,给顾励一个交代。

顾励猜到了几分,杂色银收入的账册和足色银收入的账册乃是分开的。难道是有人把杂色银的账册中取出了一页,夹入足色银中,待原若溪登记过,其他的郎中按照足色银的额度发放了宝钞,此人再把这一页取出来,放回杂色银的账册中。这些主事们每日有大量登记工作要做,谁能记得清每一次的账目登记,只要不是有人闲来无事,把账册拆开了查看,便可瞒天过海啊。

顾励在宫里等着江延书的消息,日落之前,他果然又入了宫,激动得不能自已,跟顾励说:“陛下,这次臣总算是抓到傅郎中的证据了!”

顾励精神一震,让他说来。江延书说:“臣把足色银的账册全部拆开翻看过一遍,果然在其中一册内发现曾经有纸张黏合的痕迹,看来臣所料不错,傅郎中取了杂色银账目中的一页纸,夹入足色银账目中,待原主事登记过,按照足色银发了宝钞,便又把这一张纸取出来,重新放回杂色银的账册中。”

“你怎么能笃定是傅少阁做的?”

“各人各自保管好自己的账册,除此之外,傅郎中有大账房的钥匙,也就是说,更换纸张的,除了原若溪,就只有他了!”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顾励便召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对傅少阁此案进行会审。

傅少阁这人也太叫他失望了,顾励骂了两句脏话,在纸上写满了“傅少阁!可恨!”

第二天一早,派去捉拿字画店掌柜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也进了宫,回禀顾励,他的人已经把掌柜的抓回来了。这人出了城,被人敲了闷棍,还是驾牛车的车把式在野地里摇醒了他,把人送回京城里来。

顾励叫人把他带来,他要亲自提审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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