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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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你杀了傅少阁的爹娘,我没说错吧?”

成宽伯眼睛也不眨一下,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如何能认出我来?”

谢莲被压得力竭,苦苦支撑,脸上却仍带着笑容,说:“你看看我,不觉得眼熟吗?”

成宽伯看着谢莲,那双笑眼,与记忆中的一人重合了。他愕然道:“你是谢驰星的儿子!”

“终于想起我爹了?你当了逃兵,吃了败仗一走了之,把我爹一个人扔在辽东,责任都是他一肩扛下,可他从没怨过你,还叫我去找你,你知道吗?”

谢莲没有说,十三年前,他寻访到杭州时,忽然听闻杭州一带颇有才名的傅家长子傅宏图与妻子被杀,他悄悄到衙门停尸的地方,看过尸首上的伤痕,那像是谢驰星跟他说过的,丁海原的招法。

“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想当逃兵吗?我等了那么久!没有援军来!我的兵都死了,被围困在锦州城,活活饿死!妈的!老子为大楚流血卖命,大楚就他妈这么对老子吗?”

成宽伯眼眶发红,剧烈喘息。

“丁海原,那你为什么要杀傅少阁的爹娘?你现在留在他身边保护他,是因为愧疚吗?”

“你知道个屁!”成宽伯发了狠,非得杀了谢莲灭口不可。两人在室内打得不可开交,把这小小的书房打得一片狼藉,博古架上一只装字画的瓶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谢莲一错脚,踩在那字画上,成宽伯的眼神短暂地在字画上停留片刻。

谢莲立刻察觉,把字画一挑,卷入手中,跳窗而去。成宽伯紧追其后。

家仆们听见了打斗之声,也看到成宽伯追了出去,但是没有傅少阁的命令,他们不敢进书房打扫。

于是傅少阁回到家后,看到的便是这一地狼藉。

装字画的瓶子摔得粉碎,里面的字画空空如也,傅少阁静了静,忽然问道:“成宽呢?”

家仆战战兢兢,回他:“他追着那贼人跑出去了。”

傅少阁便静静地在书房内坐着,也不叫人打扫,也不让人点灯。天色暗了,室内一片昏暗、寂静,让傅少阁觉得安全而舒适。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躲在狭窄幽暗的地方,那意味着安全,没有人找得到他,没有人能伤害他,也没有人在他耳边声嘶力竭地怒吼咆哮哭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傅少阁已经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八岁,或许还要更早一点,七岁或者六岁?年龄已经记不清了,那可怕的感觉却如影随形。

傅少阁静静地呼吸着,每当他遇到解不了的难题,就会这样一点点放慢呼吸频率,这是成宽伯教他的。

他可以确定,他动的那些手脚,江延书绝对发现不了。可是,如果他和左世爵私底下的交易被捅给了陛下,他还能抵赖吗?

这时,书房外传来成宽伯的声音:“少爷。”

傅少阁说:“进来吧。”

成宽伯垂头丧气,走了进来。

傅少阁让人点了灯,看向成宽伯。成宽伯正微微地打着哆嗦,紧绷着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他这精神状况很不好,傅少阁反倒不想责怪他了。

他认识成宽太久了,这人就好似他的祖父一般。

成宽却先一步跪下来,向傅少阁认错:“我让他跑了!都怪我!怪我!他是皇宫中的侍卫,他一定会告诉皇上的!不!肯定是皇帝派他来的!”

傅少阁说:“算了吧,他只不过拿走了一副字画,就凭一副字画,还指证不了我。”

成宽捏着拳头,身子在不停打摆子。他看向傅少阁,眼眶发红:“他知道那件事。”

傅少阁一愣。

成宽向他保证:“如果那件旧事被翻出来,我会一力担下!那事本来也跟你无关!”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顾励正在宫里等消息,用了晚膳没多久,江延书进宫一趟,向他回禀查案进度。目前来看,是那登记造册的主事原若溪动了手脚。这登记册子分成两种,一种是足色银的收入登记册,一种是杂色银登记册,原若溪在收入银子时,却把杂色银登记在足色银册上,发放宝钞的主事便发错了,给了足色银的额数。

顾励问道:“事情当真这般简单吗?”

江延书犹豫了一下,说:“原主事声称他乃是冤枉,可又记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登记出错过。”

“那崔尚书呢?”

“崔尚书乃是按照银册上的数目核对批条,此事应当与他无关,但是他作为户部尚书,在此案中也要负责任。”

顾励总觉得,这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这名叫原若溪的主事犯了事,崔释付连带责任,举荐他的穆丞相也要跟着倒霉,这怎么看都是有人蓄意而为。

他们只是触到了真相的表层,那仅仅是幕后之人伪装出来想让他们看到的。

就在这时,谢莲求见。

顾励让他进来。

谢莲快步走了进来,向顾励行了一礼,回禀道:“陛下,臣方才出了一趟宫,在傅郎中的书房内找到了这个。”

他双手托起字画,周长顺走上前,拿过字画,递给顾励。

顾励把字画展开,上面画的,是一名文士站在大树下,似在聆听风声,他衣袍飘动,长须轻拂,五官表情亦栩栩如生。

再看这印章,是个顾励没听说过的人。他展示给江延书看,江延书解释道:“这是松江华亭人顾恺之作于庆和十年的《大树悲号图》,有些年头了。”

顾励不明所以,翻到背面,几个收藏家的印章盖在上头,也没甚特别的。

顾励看向谢莲,问道:“你为什么去傅郎中家偷画?”

谢莲解释道:“出宫寻找小殿下那天,臣在合味楼看见傅郎中与左尚书一道从雅阁内出来。”

“你听见他们谈了些什么吗?”

谢莲摇头。

“他们都是朝廷官员,闲暇时聚会喝酒也是常有的事,一起从雅阁内出来,并不能代表什么。”

谢莲说:“可是,一起聚会喝酒,还要让人在门口把守,那就有些问题了。卑职以为这两人所谈之事定然不寻常。”

这时,江延书忽然指着字画北面的印章,说:“陛下,这诗文印臣曾经见左尚书用过的。”

顾励仔细看看,这印章乃是椭圆,看着颇美观,至于上面究竟刻的什么字,他也看不太懂。

除去左尚书的这枚诗文印,顾励又把其他的印仔细看看,只看出其中一枚印是“桥头字画店”,其他都没认出来。

顾励给江延书看,盼着他能再看出点什么,江延书却无奈地摇摇头。

顾励实在是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字画极有可能是左尚书赠给傅少阁的,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他不可能因为一副字画,而让人逮捕傅少阁。

这时,内侍回禀,方从鉴请求入宫面圣。顾励猜他是来带小猫回去的,便叫人带他进来,顺便把小猫也叫来。

贞儿和小猫焦不离孟,手牵着手一起来了,坐在一起欣赏放在一边的字画。

小猫来了兴致,对贞儿说:“贞儿,我们一起画画好不好?”

贞儿欣然道:“好啊!一起画傅少阁龟龟!”

顾励憋笑,心说贞儿这孩子,真是童言无忌,江左都御史和谢莲可都在这儿呢,他怎么能大喇喇地说傅少阁龟龟这种话。

顾励忽然心中一动,抱起小猫,问道:“小猫,你住在傅主事家,吃他的用他的,怎么能管他叫乌龟呢?”

小猫皱皱眉头,说:“他是坏人!我不喜欢他!”

顾励问道:“他怎么是坏人呢?”

小猫想了想,说:“他身上有坏人的味道!”

小猫毕竟还是个孩子,说的话也不能作证,顾励失望,把他放下来,让他跟贞儿一起玩。

他心里正想着傅少阁的事,他已经对傅少阁起了疑心,就算抓不到他的把柄,把他下狱,也不能再让他担任宝钞司主事了。

这时方从鉴跟着内侍进了宫,行了一礼,看看江左都御史和谢莲,有些迟疑。

顾励见他似乎不是来接小猫的,而是有些事要说,于是便让两人先行离开,小猫仍和贞儿玩耍,两人拿了笔,正在一边画画。

方从鉴神色紧张,仍是犹豫不定似的。

顾励问道:“怎么了?你进宫面见朕,怎么又不说话了?”

方从鉴焦虑地捏住了手,看着顾励,却仍迟迟不肯开口。

顾励看着他,走上前,温声道:“让朕猜猜,你这般犹豫不决,难道你想说的事,与你身边亲近的人有关?”

方从鉴点了点头。

顾励福至心灵,问道:“是和傅郎中有关吗?”

方从鉴惊讶地看着顾励,似是没想到他居然一下子就猜中了。

“不用害怕,你既然决定进宫,就是内心已经有了决断。有些事做出来很难,但只要你做的乃是遵从内心的原则就好。”

方从鉴终于鼓起勇气,说:“那天在合味楼,我听见傅少阁与另外一人密谈,他说,他在那个位置上坐得太久了,是该换个人了。”

顾励想了想,问道:“是他和左尚书密谈吗?”

方从鉴说:“我并不认识左尚书。”

顾励说了一声知道了。方从鉴说的,多半就是傅少阁与左世爵,傅少阁说的“那个人”是谁?这次的事情牵扯到崔释和穆丞相,崔释刚就任户部尚书没多久,所以他们说的,是穆丞相吗?

左世爵想取穆丞相而代之吧?

方从鉴说:“陛下,我要告诉您,是因为您是一个好皇帝。我曾经做过一些错事……”

顾励一听,就知道他所说的,是曾经以小唱的身份为遮掩,为叛军传递消息的事。

顾励笑道:“过去的就过去吧,朕连耿崇明等人都可以原谅,你也一样。”

“陛下,正因为您宽宏大量,所以我愿意向您献上我的忠心。但是我向您告密,就好像是一个我背叛了另一个我,从今天起,我不能在京城继续待下去了。”

顾励问道:“你要离开京城吗?用不着怕傅少阁报复你,我可以派人保护你。”

方从鉴摇摇头,笑了笑。他要离开京城,并不是因为自己背叛了傅少阁。他从来没有向傅少阁宣誓效忠,何来背叛可言。他背叛的,是自己对傅少阁曾经的喜欢和仰慕啊。

他没办法再留在这个有傅少阁的地方了。

“小猫……他年纪还很小,我不可能带着他到处去流浪。请陛下为他找个住处吧。”

顾励不明白为什么方从鉴一定要走,不过既然他决定了,自己也不好把人拦着。

这时小猫走过来,问道:“方哥哥,你要去哪儿?让我跟着你吧!”

方从鉴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小猫,你该入庠序了,跟着我对你没好处。我会回来看你的!”

小猫皱着眉头,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泪。贞儿也跟着走过来,见小猫难受,拉住他的手,问方从鉴:“方哥哥,你看小猫都哭了哩,不要走好不好?”

顾励安慰他:“相聚就会有分离,贞儿劝劝小猫哥哥,叫他不要难过。”

贞儿说:“好吧。”

他牵住小猫的手,小声说:“你已经是少侠了,少侠是不可以哭的!”

小猫嗯了一声,用力擦了擦眼睛,对方从鉴说:“那你一定要回来看我!好吗?”

方从鉴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看了顾励一眼。顾励道:“朕答应你,会好好照顾他的。”

方从鉴道了别,便很洒脱地离开了。

小猫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贞儿便拉着他,带他去玩些别的。

顾励让人又把江延书和谢莲叫了进来,江延书在查这事情,早晚是要跟他说的。

他把方从鉴的话复述了一次,江延书沉吟片刻,对顾励说:“陛下,臣需得再审问傅郎中一次,这宝钞司的案子,与他脱不了干系。”

顾励只能把这事交给江延书了,但愿他能从傅少阁嘴里撬点东西出来。

江延书离开皇宫,当天晚上便把傅少阁请到了都察院。

他在刑部任侍郎久了,掌握有丰富的审问经验,虽然陛下交代了不可动用酷刑逼供,但不给食浆总是可以的。而且他自忖以自己的经验,定然也能让傅少阁开口。

可哪知道这傅少阁看着年纪轻轻,城府比他还深,熬了大半宿,竟然没审出任何讯息。

江延书冷冷道:“傅郎中,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耗,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傅少阁一夜没有喝水,还要应答江延书的话,他已有些疲惫。听见这话,傅少阁却笑了一下,说:“江左都御史,就凭一副字画,和我说的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你就想给我定罪吗?”

江延书身旁一名左佥都御史劝道:“傅郎中,您这又是何必呢?这事说起来,乃是左世爵背后使坏,您何必非得替他一力担下?”

傅少阁有些松动似的,眼皮动了动,看向他。

左佥都御史一看有戏,劝得更勤,江延书则在一边唱黑脸,两人一唱一搭,是他们惯用的拿手好戏。

江延书故意装出被傅少阁激怒的样子,拂袖离去。左佥都御史见他走了,拍了拍傅少阁,关心道:“傅郎中,你还好吧?咱们江左都御史脾气是大了点,您早些交代,也能少受些罪。”

傅少阁咳嗽一声,说:“口干舌燥,让我怎么交代?”

左佥都御史眼看胜利在望,立刻拿了水来,喂给傅少阁。傅少阁拼命喝了几口,左佥都御史把水拿开,说:“傅郎中,别呛着了!慢慢喝!”

他坐在傅少阁对面,把水碗放在一边,笑道:“所以这事,乃是你和左尚书密谋?你是怎么做的?为何我都察院抓不着线索?”

傅少阁默默看着他,一言不发。

左佥都御史细看,才发现他口中含着水,方才他是在骗水喝!把水含在嘴里,是沙漠中一些旅人的保持口腔湿润的做法,这傅少阁好狡猾啊。

他登时气极了,他和江左都御史演了半天的戏,原来这傅郎中都当是在看猴戏呢?!

左佥都御史把手下人叫来盯着:“熬着他,别让他睡着!”

傅少阁被熬了一整夜,黎明时分,江延书又回了来,问道:“他招供了没?”

手下人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无奈摇头。

江延书颔首道:“好!嘴硬!那就继续关着他!关上三天,我看他招不招!”

江延书继续审讯傅少阁。天色渐渐地亮了,傅少阁熬了一夜,已有些疲惫,江延书问什么,他都默不作声。

江延书嘲弄道:“傅郎中,你是不是在等左尚书来救你?”

傅少阁看向他,脸带笑容,看起来仍是那副英俊而正直的模样。他这次终于开口了:“您弄错了,人要自救。”

就在这时,一手下人走进来,对江延书耳语道:“傅家的家仆到监察部告状,说我们都察院无缘无故扣押他们家老爷!闹得不可开交,不少百姓都盯着看呢!”

江延书一惊,看向傅少阁。

傅少阁的笑意又深了一点。

顾励很快知道了这事。

他不得不说,这个傅少阁,是他小看了!这家伙太特么心机了!他这是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啊!这家伙是慕容博吧!

顾励最在意的,就是监察部的权威和公信力,他设立监察部,就是为了监督官员们依法行政,可若是他自己都做不到依法行政,还谈什么公信力?傅少阁来这么一出,让百姓们知道都察院私自扣押刑讯官员,监察部究竟查还是不查?

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没有证据能证明傅少阁有罪。

顾励只能让江延书放人,而且要当着百姓们的面,把人全须全尾地放了。

江延书不甘啊,放了傅少阁,就到穆丞相府去,跟穆丞相抱怨怎么就举荐了这么一个祸害给陛下。

穆丞相笼着袖子,缩在椅子上,含糊道:“唉,傅少阁是有能力的,否则也不可能把咱们给耍得团团转嘛!当时陛下要发行宝钞,除了傅少阁,老夫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帮陛下做好这事。这是上天的机缘落到他头上,怪不得老夫。”

江延书捏紧拳头:“他倒是有能力,可他心术不正!还是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

穆丞相两眼望天,念念有词。江延书摇晃他:“丞相!您老人家在做什么呢?”

穆丞相说:“自然是在求上天,赶紧降下个魔王,能把这傅少阁收了去!”

比起穆丞相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左世爵就有些焦虑了。陛下一大清早把他叫进宫里去,表面上是问他接手穆丞相的工作后有无不适应,暗地里则是在敲打他。

左世爵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冒进了。穆丞相年纪大了,自己又是六部尚书之首,再等两年,未必没有机会。可是现在,他原以为联络了朝中部分势力,借弹劾崔释,拉穆丞相下马,有给谏们弹劾,文武官员们帮腔,定然能胜券在握,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他有些骑虎难下了。

听说傅少阁平安离开了都察院,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至少傅少阁这个人他没有看错。

左世爵暂时不敢再联系傅少阁,便把计少卿叫来,问他朝中动向如何。

计少卿道:“左尚书,你又什么好担心的,宝钞司一事,不是已查处了一名主事么?傅郎中已平安回来,崔释这回怎么也躲不了,穆丞相下马十拿九稳!”

左世爵见他这般愚蠢的天真,一时间有些唏嘘,不知道自己找这帮人合作究竟是对是错。想傅少阁这般的聪明人,怎么就不能多几个呢?

计少卿见他不语,问道:“左尚书,您若是当上丞相,可别忘了对我等的承诺!”

左世爵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颔首道:“你放心吧!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计少卿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他回了太仆寺,就见聂光裕站在走廊上,脸色沉重,眼眶下一片青色,看起来不太好。

不过这段时间聂光裕看起来都是这幅模样,所以计少卿也就没有在意,随意地问了一声,便目不斜视地往里面走去。

计少卿走入案卷室内,准备查找一份卷宗,聂光裕尾随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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