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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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励离开时已经在陈奉那里吃了晚饭,可他有些话想听听穆丞相怎么说,便答允下来。

清蒸鲈鱼做起来快,很快饭菜便上了来。家眷们在后院用饭,顾励与穆丞相相对坐着,饭桌上两条鲈鱼,两盘时蔬。

穆丞相滋了口小酒,啧啧两声,称赞道:“好酒,陛下要不要尝尝?”

顾励摇摇头,笑道:“想不到丞相居家自省,日子也过得颇自在。”

穆丞相哈哈一笑,说:“陛下,老夫宦海沉浮多年,什么都经历过了,便什么都无所谓了。”

顾励问道:“丞相现在当真什么都无所谓吗?”

穆丞相说:“这倒不是,臣还想在离开的时候,为陛下留下一班可用的班底。”

他这话一说,叫顾励登时眼泪都快下来了,举荐崔释之事,竟也不好意思怪他了。

穆丞相瞧见他的神色,笑道:“陛下是在想崔尚书的事吗?”

顾励没说话。

穆丞相说:“崔尚书,景顺六年,进士及第,之后便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后迁鲁地为知县,因赈灾有功,调回京城为兵部给事中。因为弹劾当时的司礼监太监,他被贬为翰林院孔目,一坐就是五年,后来陕西又闹灾荒,赈灾一事推行不利,司礼监太监便推举他前往陕西赈灾。因这事他办得漂亮,才又入了先帝的眼,得以任用。”

穆丞相不愧是八卦达人,大事小事都记得极清楚。他看着顾励,说:“朝堂上这班人马,大半都是老夫看着升上来的,人品如何,老夫虽不可能一清二楚,但这么多年,一个人的秉性如何,老夫怎么会看错呢?”

顾励有些松动了。

他了解穆丞相的为人,并且绝对相信穆丞相的官品和人品。如果不够清廉,早就被政敌抓住了痛脚,又怎么可能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对付他。

所以穆丞相为崔释背书,难免让他又给了崔释几分信任。

穆丞相问道:“宝钞司的案子,陛下可有着人审讯?”

顾励想了想,说:“朕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穆丞相看着他,那苍老的眼神很快有了一抹了然。穆丞相问道:“是因为小殿下之事吗?”

顾励看着他。

穆丞相说:“这事我也听说了,万幸及时寻回了小殿下。听说此事乃是成亲王、福王与太后一手操控?”

顾励点头:“这案子已经结了,成亲王与福王贬为庶人,太后发往她在叙州府的田庄。”

穆丞相看着顾励,眼神忧虑而关切:“但是在陛下的心里,这案子的影响还未了结吧。”

顾励苦笑道:“穆丞相什么都知道。”

穆丞相问道:“陛下,您害怕了吗?”

顾励叹了口气,说:“这几天,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做的太狠,太冒进?我想过这些人会报复我,可没想到他们会拿无辜的稚子开刀。我不希望再有下一次了。”

穆丞相点点头,明白了:“陛下,您被吓住了。”

顾励哭笑不得:“穆丞相一定要说得这般直白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空有理想的愣头青,被吓一次就成了懦夫似的。”

穆丞相正色道:“陛下不要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在官场上,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因为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就得饱受惊吓。”

顾励忍不住笑了。

穆丞相也跟着笑了:“陛下,这官场贪污腐败的人多,随波逐流的人多,明哲保身的人多,偏偏是正直忠勇的人少。要做一个正直的人,就要与黑暗对抗,要做一个忠勇的人,就有可能付出生命,只要不是呆子傻子,那么随波逐流,或者明哲保身,都是很容易的事。甚至,在陛下追查贪腐案前,要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顾励沉默下来。

穆丞相即系说:“做一个贪官,好处无穷。你会有许多党羽,与他们勾结在一起,互相帮衬支持遮掩,无论做什么坏事,都会很安全。反倒是做一个清廉正直的人,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身为清官,会挡住别人捞好处的手,会有无数人想把你拉下马。”

穆丞相目光中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有些伤感:“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仍然有人愿意做一个清官好官,哪怕是孤军奋战,哪怕是暗夜独行,他也无所畏惧。陛下,这些长夜独行的人,若能有一点点的光为他们照亮,或许他们可以走的更顺利一些,是不是?陛下,您愿意做那个点燃这一点微光的人吗?”顾励被连番追问,竟说不出话来。

穆丞相失笑,摇摇头道:“是老夫逾矩了。陛下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老夫会泣血效忠的陛下。”

顾励回到皇宫,仍是心烦意乱的。穆丞相说的那些话,在他脑子里打转。穆丞相说话时伤感的神情,让他觉得或许穆丞相也有过什么故事。

顾励叫来李棠,问他知不知道穆丞相是哪一年的进士,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变故之类的。

李棠在宫里待得久,知道一些,又说:“穆丞相乃是缙绅世家,又素有才名,仕途走得颇为顺利。”

他想了想,又说:“倒是听说穆丞相有一位关系极好的同年,两人原先便是同窗,又同一年高中,可惜的是,那位同年英年早逝,穆丞相受了极大的打击,不过到底是振作起来了。”

顾励来了兴趣,问他:“他那同年叫什么名字?”

杨庭芳是去外地赴任时出的事,杀他的居然是当地衙门的吏胥。当时这案子被地方官判做意外杀人,是穆丞相仗着家里长辈有人脉,咬了牙铁了心要查这案子,最后查出来,乃是这帮吏胥们在老百姓们头上摊派杂税,巧立名目收取“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火耗钱”等等,杨庭芳芳上任后,便取消了这些杂税,让当地衙门一年减少了一万多两白银收入。

顾励换算一下,一万两白银,在现代可折合五十万人民币左右。衙门的吏胥的俸禄不归朝廷发放俸禄,全靠勒索百姓们过日子。杨庭芳芳动了他们的利益,这些吏胥焉能罢休。当地衙门的吏胥们便联合起来,谋害了杨庭芳芳,并推出一名替罪羊。若不是穆华龄执意要查,这帮人定然能逍遥法外。

顾励不由得唏嘘。杨庭芳芳出身寒门,定然吃过不少底层小吏的亏,好不容易走上仕途,他完全可以和这帮吏胥们一起同流合污,若是良心上过不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可自我安慰。可这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该说他傻呢,还是说他勇气可嘉?

穆丞相痛失挚友,这打击对他想必很大,但是想想穆丞相这么多年在朝堂上与阉党周旋,保住了不少类似崔释的人,或许是杨庭芳芳的死让他深受刺激,决定继承挚友的遗志继续向前走吧。

而且这杨庭芳芳,与他现在的困境又何其相似。如果他当真被吓退,就此一蹶不振,他对得起曾经为大楚捐躯的周闻深吗?对的起杨庭芳芳这种正直的官员吗?

顾励叹了口气。

这时贞儿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捻着一朵花,嚷道:“父皇!贞儿今天摘了一朵花,要送给父皇!”

顾励接过他手上的小花,笑道:“谢谢贞儿。”

贞儿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顾励,笑道:“父皇,您知道这朵花有什么特别的吗?”

顾励看着手中的小花,御花园开了不少琪花瑶草,这朵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闻一闻味道,他觉得还不如奉奉那个院子里的槐花香呢。

顾励问道:“这花有什么特别吗?”

贞儿认真地接过这朵花,举到眼前,盯着花瓣说:“这是贞儿的春天!是贞儿最喜欢的春天!”

顾励笑着,把贞儿抱起来,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问道:“贞儿,父皇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贞儿嗯了一声,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顾励。

“如果……父皇要做一件事,但是有人不想让我这么做,如果我做了,他们就会伤害到这朵花,贞儿觉得父皇应该做吗?”

顾由贞想了想,问道:“这件事情,父皇不做,会有什么坏处吗?”

顾励说:“这件事情,是父皇与别人一起做的,若是父皇不再坚持下去,留同伴们孤军奋战,同伴们可能会遇到危险。”

贞儿立刻说:“就像贞儿与小猫一样吗?那父皇应该做的,小猫从来没有抛下贞儿,父皇也不应该抛下自己的同伴啊!”

顾励问道:“可是……如果父皇坚持去做,会让这朵花遇到危险呢?”

贞儿举起花看了看,说:“父皇可以好好保护它呀。”

“如果……父皇好好保护它,可还是不小心让它受伤了呢?”

“那它也不会怪父皇的。”贞儿握着顾励的手,掰开它的手掌,把花朵放在顾励的手心:“明年还会有花儿的,到时候贞儿可以送别的花儿给父皇。春天总是会来的呀!”

顾励握住贞儿送的花,轻轻地笑了。

顾励当天下午把都察院左都御史江延书叫进宫里来,把宝钞司的案件交给他来办理。顾励知道,江延书也是穆丞相举荐,把这事交给江左都御史来办,是他给的一个机会。

但愿江延书能让他看到事情的真相。

江延书刚离开,方从鉴便来向他辞行,他在宫里住了几天,乃是为了躲避成宽伯,可时间久了他也明白,一味躲避没有任何用,他迟早是要面对的。

方从鉴把小猫留在宫里,一个人回去傅家。

方从鉴来到傅宅门口,犹豫片刻,那门从里面打开了,家仆站在门口,笑道:“方郎君,你回来了?”

一切都很自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方从鉴却迟疑了。

这道不祥的门,他忽然失去了跨过去的勇气。他有预感,一旦进去,就会发生他害怕的事。

方从鉴双腿发软,心跳加速,想转身离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他逼着自己往前走。

方从鉴捏紧了拳头,警告自己:“方从鉴!你不可以再逃避了!”

已经逃避过一次,他犯下了永远无法被原谅的过错,这道门里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进去!

方从鉴跨过了门槛。

傅少阁就坐在屋子里,很显然是在等他。

成宽站在门口,抱着剑,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方从鉴与他对峙,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傅少阁在屋内说:“成宽伯,你先出去吧。”

成宽离开,身影消失在院墙外。

傅少阁看着方从鉴,还是那般正直而英俊的模样,眼神专注而温和,注视着方从鉴。

“为什么不进来?”他问。

方从鉴走了进去。

傅少阁仍旧盯着他:“这些日子你都住在宫里?小殿下还好么?小猫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的模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倒让方从鉴无法忍受了。

他看着傅少阁,说:“那天在合味楼,我本来在寻找小猫,不小心听见你和人谈话,成宽于是追杀了我很久,这件事你知道吗?”

傅少阁顿了片刻,说:“后来成宽伯才跟我说那是你。”

方从鉴问他:“如果你早知道是我,会阻止成宽杀我吗?”

傅少阁笑道:“当然了,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几天待在宫里,我听说你的宝钞司出了事情,崔尚书被人弹劾,这事会牵连到当朝丞相。这件事,和你有关吗?”

“你为什么觉得这事跟我有关呢?”

“因为那天……我在屋顶上,听到你说——”

“够了。”傅少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垂下眼睛,不再看方从鉴。

“这件事,你不要再掺和。”

方从鉴皱起眉:“虽然我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穆丞相乃是一位好丞相,是陛下的左膀右臂,正是因为有他在,陛下查治贪腐案,福王案才能这般顺利。而且,我记得你任宝钞司郎中,还是穆丞相向陛下举荐的,不是吗?!”

方从鉴越说越激动,不由自主地走上前,盯着傅少阁。

傅少阁看向方从鉴,问道:“所以,你要怎么做?”

方从鉴愕然,问道:“难道你都不觉得羞愧吗?”

傅少阁失笑,那英俊的脸上流露出这样一个嘲讽的笑容,竟显得格外邪气。

他看着方从鉴,眼睛里带着嘲弄:“我傅少阁,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烂人。”

方从鉴哑然,万万没想到傅少阁居然给出这样一个回答。

“为了我保持沉默,好吗?”傅少阁抬起眼睛,看向方从鉴:“你喜欢我,不是吗?”

被傅少阁一举道破小心隐藏的心事,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方从鉴沉默不语,神情复杂。

傅少阁伸出手,按在他胸口。

方从鉴一把推开他,后退两步,道:“傅少阁,你令人厌恶!”

傅少阁遗憾地看着他,说:“那我只好告诉小猫,他亲爱的方哥哥回荆州去了。”

方从鉴尚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成宽已一剑自他身后刺来。

然而今天的方从鉴,已不是几天前的方从鉴。这几天待在宫里被小谭揍,被侍卫们揍,再加上谢莲从旁指点,方从鉴不说一日千里,可也已经不是昔日吴下阿蒙。

就算打不了成宽,要逃跑还是没问题的。方从鉴躲开成宽的剑,三两步蹿到屋外,七八名持械的家丁已将他去路堵住。

这反倒是给了方从鉴机会,他夺过一名家丁手中长棍,三两下便将家丁们挑翻,躲开成宽刺来的一剑,拔步而起,翻过墙头,跑入胡同深处。

成宽追了上去。

傅少阁看着家丁们摔得七晕八素,□□着爬起来,沉吟不语。

不多时,成宽回来了。看他的神色,傅少阁已经知道了结果。

成宽在他面前跪下,说:“少爷,让他跑了。现在该怎么办?”

傅少阁对他说:“起来吧。”

他回身进了屋子,成宽跟了进去。

傅少阁在桌前坐下,见成宽不安的样子,笑道:“成宽伯,不用担心,更糟糕的情况,我们不都一起面对过?放心吧。”

听傅少阁提起往事,成宽一怔,那件事,他和傅少阁这么多年都刻意规避不谈,假装已经忘了,其实谁都不可能忘记。

傅少阁站起身,说:“我要去一趟官署。让人备马车。”

傅少阁赶到户部的时候,江延书正带人查问案情。见傅少阁散衙时分忽然来了,江延书问道:“傅郎中今日怎么没来?”

“下午家中有点事,已向姜侍郎告了假。”

“那怎么现在又来了?”

“自然是来协助江左都御史查案的。”

“傅郎中倒是积极,这边请吧,本官也有些事,想问问傅郎中。”

傅少阁扫了一眼官署,督察院的官员们正在查找账册,几名主事正垂着手,不安地站在一边。

傅少阁跟着江延书进了室内,两人相对而坐,傅少阁要叫人来倒茶,江延书摆摆手:“茶就不必了。”

江延书原先是刑部侍郎,任地方官时也查过不少案子,眼神尖锐,思维敏捷,说话也直截了当:“傅郎中任宝钞司郎中有多久了?”

“不足三月。”

“白银兑换宝钞一事由谁负责?”

“几名主事各有分工。”

“白银乃何时何人拿来兑换宝钞,应当有相关账册记记录吧。记录乃是何人?”

“主事们各自保管各自的账册,除此之外,存放账册的库房的钥匙,我这里也有一份。”

“这白银入库之后,如何交付给太仓?”

“太仓的看守领取户部尚书的批条,直接来宝钞司的库房押运。”

江延书沉吟片刻,白银押运前,崔尚书需得事先查验过,才能给批条,看守人员领取批条,到了太仓,再由太仓的郎中负责核对批条,登记入库。

崔尚书在点验时难道没有发现这一批银子成色不对吗?还是说,他当真收取了好处?杂色银与八分银兑换宝钞的比例不一样,把杂色银充作八分银,这其中收益巨大啊。

但是,他虽然对崔释不算了解,但是相信穆丞相看人的眼光。事情一定另有隐情。

按照江延书的经验来看,在收入白银时可以动手脚,登记造册时可以动手脚,押送到太仓时,也可以动手脚,唯有这傅少阁滴水不漏,若要问责,顶多问他一个监管不严的责任。

江延书轻轻敲了敲桌子。

此时,傅少阁的书房内,一人正轻手轻脚翻找着什么。就在这时,斜刺里一剑刺来,这人似是早有察觉,不慌不忙地避开,架剑格挡。两人在狭窄的书房内过了几招,缠斗在一处。

接着窗外的暮色,成宽伯看着眼前面带笑容的青年,皱起眉头:“是你?!你是宫中侍卫,来我主人的房中作甚?”

那天晚上他已与谢莲过了几招,记得这人的容貌,谢莲后来带着侍卫赶来,把追杀方从鉴的杀手与他一起打退,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谢莲笑道:“你再仔细看看我吧,我只是宫中侍卫吗?丁海原?”

成宽伯浑身一震,苍老的双目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谢莲反手一推,把人摔在书架上,箭步上前,剑虽未出鞘,却打得成宽伯左支右绌。成宽伯咬牙,让自己静下心神应付敌人。

谢莲又怎么可能给他机会,边打边问道:“丁海原,你原是堂堂锦州总兵,怎么屈居于一小小的户部郎中府中?你二十年前当了逃兵,现在居然还敢来京城,不怕被同年们认出来吗?”

成宽伯咬牙不说话,谢莲又说:“你跟傅少阁又是什么关系?傅少阁知道你曾经对他父母做过些什么吗?”

这句话戳中了成宽伯敏感的神经,他大喝一声,忽然暴起,剑招舞得水泼不进,招招下了死手,势要格杀谢莲于此。一时间斗室内只听见两人兵器相撞之声。

谢莲也拔出了剑,与成宽伯飞速过招,一时间叮叮叮叮之声又快又急,就看两人谁先力竭,谁先露出破绽。

到底是成宽伯更胜一筹,瞅准谢莲剑招中的破绽,一剑刺去。谢莲勉力格挡,被成宽伯逼退到了书架上。

成宽伯看着谢莲,问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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