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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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沈听心里再怎么不乐意, 面上却还是得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扬着眉问,“你怎么来了?”

楚淮南打量了他一眼, 眼神从下巴滑到胸口, “刚回江沪,正巧早上在这有个接待, 就顺路来看看你。”

沈听僵着脸硬撑出个受宠若惊的表情,却实在编不出台词,只好说:“是嘛。”

“你接下来有安排吗?没有的话, 我们一起吃早餐。”

沈听不想和他一起吃早餐,但穿着正装的服务员已经推着餐车到了门口。年轻的男孩在看到楚淮南后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董事长早安。”

楚淮南朝他一点头,礼貌地回了个“早安”,笑容里明显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感。

转过脸来看沈听时,表情才重新温暖生动起来:“看来我来得刚刚好。”他让服务生加了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热牛奶, 又皱着眉头把随机的餐后水果从芒果改成了柑橘。

近来,沈听在楚淮南的监督下才养成了按时吃早餐的习惯。他早上吃的不多, 在吃掉半个芝士火腿可颂外加小半杯好立克,便放下了叉子。刚想离开餐桌,楚淮南已经把一瓣橘肉递到了嘴边,“吃点水果, 这样营养才比较均衡。”

沈听不想吃却更懒得花力气同他争辩, 于是一声不吭地就着对方的手把橘瓣叼过来, 边嚼边起身去换衣服。

他一会儿在天汇有个会议, 这是昨天和贝隆见面后的收获。

虽然还没能触及到天汇的核心业务, 也尚未弄清林霍之前去墨西哥谈的单子的具体内容。但沈听已经隐约察觉到林霍的那个订单,应该数额不小且牵连广泛。

因为昨天当贝隆听林霍提起,他们这边正在和宋诗以前交往过的某个墨西哥佬谈生意,并且已经谈得七七八八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里,明显带着些不高兴。那是一种不想眼睁睁看着对手变强的不快。

楚淮南要回趟公司,刚好顺路可以把沈听送去天汇。

在电梯里的时候,他就一直盯着沈听的脸。等到了酒店停车场,才终于确定这个人并没有戴口罩的打算。

全副武装的资本家看了一眼脸上空空的沈听,微微皱起了眉头,“你的口罩呢?”

沈听特别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睁眼说瞎话:“没戴,买不到。”

在医疗板块声名赫赫的远南集团,掌门人的心上人居然买不到口罩?这是在开什么国际玩笑?!

楚淮南拉开车门,从副驾前排的收纳柜里拿出一叠口罩塞进了沈听的风衣里。又顺手拆了一片,握着他的肩膀不容拒绝地迫使对方转过脸来,“我帮你戴。”

楚淮南自己戴的也是蓝绿色的医用口罩,从鼻根到下巴占了半张脸。鼻梁处的金属条捏得尖尖,像个鸟喙。

藏在金丝镜框后的一双桃花眼认真地低垂着,眼睫很长,像羽毛。修长的手指拂过沈听的面颊,如同鸟嘴轻啄,羽毛扇动,脸上自然而然便开始微微发痒。

楚淮南的手指有些凉,熟练地帮他把系带缠在耳后。指尖有意无意总能碰到耳廓。耳缘在光下像块透明的玉石,渐渐透出淡粉的血色,手指愈动,血色愈深。

良久,才终于调整好那两根顽固的橡皮筋。

楚淮南话音含笑:“很闷吗?怎么脸都红了?”

这个家伙真的有一张无时无刻不在调情、随时随刻准备要接吻的嘴。

“没啊。”沈听转过身,兔子似地钻进了车里。

……

这个时候,楚淮南严格监督沈听戴口罩,并不是杞人忧天。这场流感来势汹汹,江沪市的医院几乎都爆满了。

而曹小琴则是众多因发烧而就诊的患者之一。她代表了繁华发达的江沪市的另外一面。

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可怜女人原本在一个斗狗场里做清洁工,有着微薄却还算稳定的收入。但前阵子她所在的斗狗场发生了一起恶性的投毒案件。

警察在调查案件之余,还顺道取缔了这个藏得很深的赌窟。曹小琴因此失去了勉强糊口的工作。

在失去工作后不久,人生悲惨晦暗的她便再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祸不单行。

一场让群众人人自危的流感,令江沪的物价在短期内攀升了许多。经济状况捉襟见肘的曹小琴,不得不打了许多份旁人不愿意做的、会接触形形色色很多人的零工。

在曹小琴二十几岁的时候,她的丈夫就因意外去世了。而她的独生女高菲是个精神病患者,目前住在一家名叫“康仁”的精神病医院,接受长期治疗。

尽管,带有慈善性质的康仁收费比同类医院低得多。院方对长期入住的病人只收取基本的医药费和少许的护理费用。且对一些失去亲人的孤寡精神病患者,也有着不计成本、来者不拒的宽容。

可即便如此,对于曹小琴来说女儿的治疗费也仍旧是一笔,需要她每个月拼命现赚出来的固定开支。

没有存款、还需要每月按时付房租的单亲母亲对自己这个长得非常漂亮,却因为一场“意外”而罹患精神疾病的女儿高菲,既爱又怜。

她想把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一切都给女儿。

曹小琴最近一天只吃一个馒头,省下来的钱全部都交给康仁,作为治疗费和女儿额外的餐补,她希望高菲能够受到相对最好的治疗与照料。

就在曹小琴为了赚取生活费而连轴转了好几天后,厄运再一次降临。她开始出现了咳嗽、乏力的症状,后来甚至还发起了高烧。

在被迫入院等待接受病毒测验的那段时间里,自诩坚强的曹小琴绝望了。

如果她感染了,那么曾与她密切接触过的女儿高菲很可能也已经被传染了。

好在,老天对她还不算太绝。虽然她的肺部CT乍一看很像流感病毒引发的肺炎,但她的病毒检测结果呈阴性,也就是说她并没有被感染。

但在接受了一连七天的抗生素治疗后,曹小琴发烧和咳嗽的症状仍然没有好转,甚至还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

临时从其他科室调来支援呼吸科内科的年轻医生,这才重新重视起来。在仔细看过她的CT后,专业不对口的实习医生面色沉重,他发现这个病人得的根本不是肺炎,而是被漏诊的肺癌!

愚人节这天,曹小琴孤身一人在医院人满为患的走廊上,忐忑地等着进一步检查的结果。

当拿到检查报告时,她苦涩地笑了。

果然是虚惊一场。

她得的并不是可能会传染给女儿高菲的流感,而是并不具传染性的腺性肺癌。

腺性肺癌是肺癌中发病年纪轻、分化较低且扩散较早的一种。而报告显示曹小琴身上的癌细胞已经扩散。

她从一个穷得只剩一条命的母亲,成为了一位即将告别世界的癌症晚期病人。

四月一号,同样也是著名影星张国荣去世的日子。

医院的走廊上,有个小姑娘正捧着手机看某媒体制作的纪念视频。

“我这一生,没有做过坏事,为何会这样。”

“正因为你一生都没有做过坏事,所以就是这样。”

曹小琴拿着她自己肺癌晚期骨转移的报告,在原地傻站了十几分钟。

数十年的人生经验,让这个从未做过坏事、坚信善有善报的女人,深刻地体会到了命运的残酷不公。

可她一直在默默忍受,还不断地告诉自己,女儿菲菲肯定会康复的,她俩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好!

但到此刻为止,那些不切实际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这份报告是生活向她挥来的又一记重掴,它残酷地打醒了她。用冰冷而格式化的病理检测结果宣告,那些她总以为正在路上飞奔而来的炽热幸福永远都不会到了。

成年人的崩溃是一种无声的崩溃。

从肿瘤科出来的曹小琴安静得出奇。

尽管医生说,像她这样的晚期病人,往往活不过半年。但得知了噩耗的她却也并没有哭闹。

大脑疲惫不堪地迅速运转着,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她只跟工作的地方请了半天的假,因此现在得如常去工作了。

只要不是明天就会死去,那像她这样一无所有的穷人就不得不保持劳动、继续苟且地活下去。

晚上收工后,曹小琴给她在斗狗场工作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打了个电话。

去斗狗场赌狗的客人大都赌性浓重,除了赌狗之外,这些赌客通常还会积极地参与许多其他形式的赌局。

曹小琴以前听不止一个客人说起过,在江沪市有条街,是可以拿命去赌的。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赢一大笔钱,哪怕运气不好,死者家属也至少能拿到一笔数额不小的殡葬费。

当初听这些的时候,曹小琴并没有留意细节。但她清楚地记得有个在赌狗场负责清理狗舍的工友,曾因老母亲生病没钱治疗,而跟赌客打听过这个事情。

在听完曹小琴的追问后,电话那头的工友爽快道:“你是说那条死亡赌博街吗?我知道啊!之前我妈生病的时候,我还特地去问过呢!”

“你知道那条街的具体地址吗?”曹小琴急切地问。

“就在九乙东路附近,之前客人跟我说的那家机构叫‘坤泰善爱’是个养老院来着……”

电话那头的女人显然是个大大咧咧没心眼的。在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后,才突然想到,曹小琴贸然问起这事儿,很可能是有什么苦衷。

她迟疑地说:“不过……那个地方,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送病人参与赌博之后,家属确实能拿到一大笔钱,但却有个吓死人的条件!”

说起这个残忍的条件,曹小琴的工友气愤起来,她认为能狠下心参与这种赌局的人,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顿时,连说话的声音都高亢了几分:“那里的人说,一旦开局,参赌的病人就不能再接受任何的治疗了!你说眼睁睁地看着得病的人就这么死掉!有药也不给治!这不是造孽么!”

她絮絮叨叨地把那群丧心病狂的赌徒又骂了一顿。说的当初也是这个“造孽的条件”才绝了她想用老娘的病赌一把的念头。

最后,这位良知尚存的工友叹气道:“我虽然穷,却穷得有良心!宁愿卖房、借钱也不能为了那点黑心钱,就不给我妈治,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啊!”

曹小琴疲惫地应和了几句,而后挂断了电话。

卖房?借钱?

以前为了给女儿讨回公道,她也卖掉了唯一的房产,借遍了身边的亲友。可结果呢?

她倾家荡产地请了自己认知范围内最好的律师。

可那个强暴了高菲,叫宋辞的强暴犯身后屹立着一个由十几名专业过硬的律师所组成的律师团。

被告律师团的代表在胜诉后,还接受了媒体采访。他轻蔑地说:“我希望任何女孩都要以高某为鉴,不要妄想能通过诬告的方式,来得到经济补偿。因为正义虽然会迟到,却永远不会缺席。”

因为在消费昂贵的酒吧,喝了一份主动上前搭讪的大帅哥递过来的饮料,十九岁的高菲在意识不明的情况下,遭到了性侵。但由于惊吓过度,她没有及时报警,三个月后才将此事告诉了母亲曹小琴。但时隔久远,没有证据,公安机关表示仅凭口头指认不满足立案条件。

失望而痛心的母亲决定通过刑事自诉的方式,来为女儿讨回公道。

可她并不知道,正义竟如此昂贵,而穷人总是输。

输掉官司后,面对满世界“要钱不要脸”的声讨,原本外向的高菲不再愿意出门,甚至很少说话。她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整日郁郁地哭。

而在被迫带着大包小包,搬出住了十几年的家的那天早上,可怜的女孩终于彻底发了疯。

那个时候,曹小琴哭着安慰女儿:“菲菲我们不怕啊,我们要相信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可结果呢?

时隔六年,那个宋辞如今依旧活得好好的。倒是她自己病得快死了。

而工友所说的卖房、借钱,前提是得有房可卖,有人可借。

一无所有的曹小琴绝望而自嘲地笑了。

她想起当年在自诉案败诉后,对方律师曾居高临下地讥讽过她:“在这个世界上,贫穷是原罪。你女儿自己活该!谁让她又穷又弱?还要到她玩不起的场合里来?”

曹小琴并不知道,西方有位作家曾说,正如奶牛并不能掌控自己的乳房一样,如果大便能卖钱的话,穷人将失去他们的屁眼。

她只知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更何况这条命是她自己的,毁在自己手里,也不算是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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