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得见尼罗

B.C.1220

纯白的尼罗河。

─

月光的注视。

追击而来的光束，炽热明烈。

每一击都如光的箭矢，足以射穿大地。

黑沙在月光的动荡里，随着光箭所迸射出的坑洼下陷。

这样看起来，真像整个大地都在坍塌。

立夏被英灵拖拽着奔跑，足下所踏过的沙子太过柔软，他一次次，艰难的将腿脚从没过他小腿的沙里拔出。

“完全不行。”喘息里，立夏略感焦急说道：“不论我们跑到哪里，这些光束永远地如影随形。”

他们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他们要去寻找藤丸立花，但是很显然，无法解决月亮的追击，就只能永远不知疲惫的逃离下去。

月海的侧面，光很暗淡。

是唯一可以休憩的空隙，但是，只要不到两分钟的时间，月亮的眼睛就会重新凝来注视。

这两分钟到底能干什么？

什么都做不到。

“光年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光传播的速度，是世界上最快的速度。”阴冷的夜里，少年额上滴下的汗水很密，在袖口上晕开一大片濡湿发痕迹，“很明显，作为监视的用途而言，和光速一样无法逃离。”

“相比较之下，攻击的速度甚至可以被嘲笑为‘迟缓’。”伯爵补充道。

“嗯。”立夏点头，“作为攻击的手短，其间隔速度仍然有迹可循。”

两分钟到了。

立夏轻车熟路的抓住时间流逝的缝隙，加快步伐。

但是，在想要奔跑的那一瞬间，他的膝弯处软了一下。

即将摔倒在沙子上的那一瞬间，英灵及时的拽住了他。

“向身为共犯者的我求助，不是丢人的事。”紫罗兰色的月光里，他身上缠绕着漆黑的火焰。

英灵和少年的影子，紧紧相连。

“……如果单靠人类的体能，一定会活活累死吧？”说到这，立夏微微抬头，看了眼英灵的背影：“谢谢你，爱德蒙。”

事态的进展停在这个阶段太久了。

他们一直在躲避来自天空的袭击，却一直没有想出有效的方法，来彻底解决眼前的危机。

金色的眼底，其内的十字星纹随目光而偏离，英灵别开视线。

他不擅长应付这么直白的感激，尤其在并没有做出有效的实质性帮助时。

“想要怎么解决？”伯爵顿住，稍微停留了一下。

英灵拉着他的少年御主，将他扯上臂弯，夹在手臂和腰之间。

被魔力激化的肉体，快出残影的速度。

他们刚刚所停留的地方，漆黑发浓烟升起恐怖的热度。

炽热的烟沙曾被光束烧灼，化为类岩浆的液体缓缓流动，再下一刻又被周遭的沙子所覆没。

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崭新如初，或许‘崭新’这个描述来的并不正确，但确实是立夏现在第一时间所想到的。

这令立夏心里产生一阵后怕。

喉结滚动，他空咽了一下，只觉得嗓子里一片干涩。

少年脸上的一切神色变化，都被岩窟王密切关注着。

他刻印着十字星纹的金色眼睛里，漾起笑意。

英灵很久没见过立夏慌乱的样子了。

这让伯爵浑身气势一松，即使仍然还需要面对不知多少隐藏的危险，也依然和他的少年御主谈笑风生。

“我的共犯，你应该庆幸。”即使落入这种危险艰难的境地，并且在前路尚不明确的情况下，岩窟王的语气还是带着法兰西人所特有的韵律。

不急不缓，吐字清晰。

仿佛即将去拜访古老的庄园，以玫瑰作为邀战的硝烟，燃出瑰丽的红色。

“我的阶职，是Avenger。”

作为复仇者阶所拥有的固有技能，让‘他们’并不完全依赖于御主的供魔，而是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自我恢复。

只要此身意志和憎恨永不退却，复仇的魔力就永不衰竭。

怒火会一直随着传说，在心里熊熊燃烧。

“……实际上我想不出对策。”立夏迎着风仰起头，注视着英灵那双金色眼睛里熊熊燃烧的怒火，与他四目相对。

少年的语气非常坦然，“那是月亮。就算我们所在的地方，只是被构筑起的固有结界内，可这毕竟是从神代以来就一直存在的生物的‘心象风景’。”

风是凌厉的，温度很低。

扭曲的月亮，漆黑的沙。

人世间，绝不可能会出现的风景。

这或许是只有有罪的灵魂，才能够看到的绝望光景。

“我想……他也一定，模拟了真正的月亮到地球的遥远距离。”

那是光所能轻易触及，人类不借助外物永远无法抵达的遥远。

少年说出这个猜测时，语气非常平淡，没有任何畏惧和慌乱。

连眼神都是坚定清澈的。

比起天生那个颜色仿佛中了毒的奇怪圆球，他的眼睛反而更像是真实里才有的月亮。

绀蓝又清澈的，他的目光。

飞扬的沙尘和风，远处卷起龙卷的形态，再加上最危险的月光直通天际。

“走吧，爱德蒙。”立夏将手掌搭在岩窟王的小臂上。

他们在黑夜里，用双腿疾驰出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

月亮的光束依旧紧紧追击，他们身后是在炽烈里融化的沙，身前是冷风吹拂的夜色。

就这么一直奔跑下去，看不到未来。

“立夏。”英灵突然开口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死亡？”

“……有。”立夏回答。

‘轰──’光束落下。

伯爵的披风被盖在少年身上包裹着，强风里，向两人的后方猎猎作响。

“冷吗？”过重的风里，隐隐传来伯爵那非常洗脑的魔性笑声，“热吗？”

“还好。”立夏说。

被一次次甩在身后的光在燃烧，每一次都足以烧穿大地，沿着英灵所留下的足迹不断追逐，永不停止。

他们在奔跑，向着月光所无法抵达的远方。

温度在不断降低，少年黑色的头发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那层凝结的冷气，竟成了固有结界内唯一的纯白，就像开在人类少年心里的花。

“闭上眼睛吧。”岩窟王提醒道。

人类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扑面而来，越发冰冷的风压。

英灵已经注意到了，立夏眼角处凝结起的湿润。

“好。”立夏闭上眼睛后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随便说点什么吧？”

“哈哈哈，这种时候还想着聊天吗？”不知道立夏说的话里究竟那一点戳到了伯爵，他开口的语气里非常愉快，连带的尾音都在上扬。

“很好很好，就是这样。”英灵赞扬说道：“维持好的兴致，直到你我一起前往恩仇的彼方。”

“需要我为你点烟吗？”立夏顺着他的愉快，眉眼里带上笑意调侃着。

“呼……”伯爵声音很轻的笑了起来，“等这一切结束，我等你带着笑容为我点上香烟。”

“啊，是的。”立夏的口吻，一扫之前的轻松，重归肃然，“等这一切结束。”

“我想，如果想要解决月亮的问题……最快的方法，就是将它射落。”

是的，这是最快的方法。

但同时，也是最粗暴的方法。

以目前的情形考虑，这的确是最高效的做法没错。

但是，建立在这一解决方法之前，横在他们眼前的最大的一个问题──

“地月距离，要怎么解决啊。”立夏叹息着，因为这一份遥远的距离而感到无奈。

用维摩那飞上去吗？

算了吧，不如洗洗睡了做梦来得更快。

“……所以我才会问，你有没有想过死亡。”伯爵神色很淡，“没有发现吗？虽然不多，我已经在抽取你的魔力了。”

“发现了。”立夏笑笑，揭开了事实的真相：“和迦勒底的联络中断后，抽取迦勒底电力供给的魔力也被切断了。”

这和以前都不一样。

在这一周目的第一个特异点，他遇到富江的时候，以及之前在不列颠面对贝尔芬格的时候，联络也都是断开的。

但是那些时候，魔力的供给从没有被屏蔽过。

所以啊，现在这一次才是，真真正正的与世隔绝。

他们看不到希望，他们看得到死亡。

可即使这样，却也从未因此感到绝望。

“死亡很可怕，但是有伯爵还在，似乎又没那么可怕。”他诚恳的说：“虽然我并不想死掉啦。”

立夏暗自心想，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到。

还没有向太宰道歉，没来得及和赤也说再见。

还没来得及看一看织田作写的书，没有好好rua一rua富江变成的小黑猫，也没能等到看小黑猫变回富江的那一天。

作为一个男生，富江他那么爱漂亮，等自我意识苏醒的那一天……他一定受不了自己会变成一只黑黑小小的猫咪。

还天天舔毛，使用猫砂盆。说不定会羞愤欲死，恨不得回到过去把自己掐死。

还没有让达芬奇亲现画一幅‘蒙娜丽莎’，没有和医生一起吃很多次的草莓蛋糕。

“你在想什么？”伯爵问他。

“我想吃蛋糕。”立夏看着天空，“饿了。”

他不饿。

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太宰不会想要他的道歉，赤也已经从乱步先生那里知道他要离开日本的事情。

他没有看过织田作的书，但是从那些文章的名字来看……是的，与他印象里的那位同名的文豪一模一样。

小黑猫不是富江，灵子同化率低到近乎没有，可能等他这一生结束，也没法看到猫咪变回富江。

并且达芬奇亲回应召唤所使用的外貌本身，就是蒙娜丽莎一样的美少女。

他和医生一起吃过好多次蛋糕，并且每次都会抢走蛋糕的灵魂，也就是只有一颗的草莓。

可这又怎么样？

关怀和羁绊都是存在的，期待和等待也都还在。

只为了这一点，他就能永远继续下去，直到连灵魂都彻底湮灭的那一天。

少年看着夜空，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伯爵误以为他在看月亮，于是一本正经的告诉他：“那个月亮不好吃，你不要看。”

立夏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认真的点点头说道：“那我不看。”

月亮好像生气了。

那些眼球一样，密密麻麻连接成一片暗色的月海在疯狂的移动。

瞳孔地震.jpg

随之而来的，是飙乱的光束。

“对不起！！！”立夏高声大喊：“我错了，您看起来超级好吃！”

“笨蛋吗？”伯爵的脚尖踢进沙子，踉跄了一下，“行不通的，不要向这种东西随便认错啊！”

“啊……等等。”立夏惊诧的看着月亮，“好像，真的有变安静一点？”

“哎呀呀，真是懂人心啊。”少年赞叹道。

“闭嘴，那都是你的错觉。”夜空下滞留着无数残影，英灵背着他的御主在光的追击里逃之夭夭。

“我想立花辽。”立夏说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太阳？”

“比起这个，还是想想魔力用尽之后要怎么办吧。”伯爵的头发被风吹的乱糟糟，蹭过少年的脸颊，除了痒以外，还带着温暖的错觉。

伯爵的声音略带叹息，他并不是看轻少年在这种危险情况下的稚气和乐观。

只是不想看着这个还活着的人类少年死去。

英灵都是些已经死去的存在，但是‘御主’却并不是。

他是无比鲜活的，还有着漫长人生的，是还活着的生命。

伯爵的声线在一些时候与立夏的格外相近，上一周目的时候，立夏还曾利用过这一特质来躲避过清姬。

而这一点，在叹气的时候尤其类似，就像是……一个人的声音一样。

“如果不能打碎月亮，或者抓住固有结界的施术者并将其击败……”

伯爵话音未落，立夏就接着他的话说出了现实。

“我知道，如果不能，我们将永远无法看到太阳。”

按照正常情况来讲，灵子转移在进行定位的时候，会自动筛选排除魔力异常凝聚的最集中地带。

以避免出现像现在这类，恰好被转移至大型魔术正中的情况。

虽然在以往的时候，灵子转移所投放的地点也多半不正常，譬如海洋的上空，或者魔兽之间。

但是，这次的情况……甚至可以说得上离奇了。

“我藤丸咕哒式愿称之为绝活。”少年超大声bb，“当然，我不是指灵子转移，而是说的这个特异点。”

魔力浓度空前的高，普通人类只会在这浓厚度里渐渐衰弱，直到死去。

眼前的光景，和他们刚来到这里时所看到的完全一样。

除了黑色的沙漠以外，一无所有，仅能从月海的偏斜里切实感受到‘移动’的存在。

好让他们得知，自己并不是在原地奔跑，耗尽体力，却一步未动。

但是，这也正可以看出施展了固有结界的魔物的恶趣味。

那些，永远无法逃离的绝望感。

在收拢的蛛网里苦苦挣扎的哀求，和想要活下去的欲念。

只有在心灵崩溃而放弃时，才更加甜美。

冠以‘暴怒’之罪的魔物，却偏爱着这种近似折磨的缓慢。

并将其视为仁慈，还要人类去歌颂他的垂怜。

“爱德蒙，你说……这里，这个固有结界，究竟有多大？”

“是埃及。”英灵拉了拉帽檐。

他知道，立夏心里非常清楚这件事，也依然耐心的回答。

显然，立夏对此也心知肚明。

他们，只是想不管什么都好，要一直说说话。

目光所及之处，看到的，尽是些一成不变的东西。

他们早已在固有结界内迷失了方向感，根本分不出哪里是什么东啊西，只是不能停下而已。

所以就只好一直向前走。

又是月海少光的侧面。

少年索性示意背着他的英灵停下脚步，他从英灵背上滑下去，落在柔软的沙漠里。

他抬头看着天空上紫罗兰色的月亮，手里提着自己的鞋子。

立夏一步一步，踢着脚下黑软的沙子。

像是漫步在沙滩上，享受着夏日里，一次关于海洋的旅行。

然后，远远的──

河水粼粼的光，是月亮的网。

他得见尼罗，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