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香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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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隐撞门而出,跌出阶下,手脚并用爬起来跑出去,没跑几步,整个人都呆了。

眼前不再是明月小筑的庭院,而是一片广漠的荒野。焦土千里,枪戟刀剑插满干裂的地面,苍茫的天空红云笼罩,泼血似的红,整个天穹仿佛在燃烧,滔滔天火在云上汹涌。

远处的大地上,人面鸟身的巨鸟落在山巅,墨黑色的巨龙披着熔岩似的血在云中嘶吼。戚隐看见一只银白色的鹿灵从战火中奔出,沿着魔龙的脊背向天穹奔跃,最后踏过魔龙的铁面头颅,一直跃上天穹的顶端。刹那间一道白光乍现,它的头顶仿佛升起一轮满月,天地间响起一声清啼,白鹿的身影化为霈泽,天穹的赤红在消退,地表不再灼烧,清冷的雨滴簌簌落下,赤红的世界被滂沱的大雨笼罩。

妖魔悲鸣,凡人恸哭。天边响起沉雄的铜鼓,一个太阳似的男人屹立云端,掖手而望。黑甲的妖魔停止了干戈,阵列于野,以刀剑敲击厚重的铁盾。雷鸣般的敲击声伴着铜鼓,响彻战场,古奥庄严,恍若天地恸哭。

戚隐霎时间明白了,这是白鹿战死的那一天,诸神敲响铜鼓,哀悼白鹿大神的陨落。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于市。’”一把胭脂色的伞罩在戚隐头顶,温雅的男人一袭素白深衣,走到他的身边,“即使过了几千年,我也无法忘记这一天。我的神战死于天穆之野,血肉化为霈泽,大旱了三年的南疆终于下起了雨。南疆的神巫称这场战役为天殛之战,再后来,伏羲绝地天通,神明逐渐淡出凡间,凡灵忘记了神的存在,也忘记了这场残酷的战役。”

“你是我师叔,还是巫郁离?”戚隐忐忑地问。

男人淡笑,“两个都是。小隐,不要怕,你可以继续叫我师叔。”

戚隐咽了口唾沫,眼前的男人温和素雅,是一如既往的孟清和那般仙风道骨的模样。只是他浅淡的笑容中仿佛有一种刻骨的悲哀,让戚隐看见了那个在神墓前恸哭的罪徒的影子。

“我……我们这是到了几千年前么?”戚隐问。

“一个幻境罢了。”巫郁离摇摇头。

“那个长得跟个太阳似的的那个,就是伏羲老爷?”戚隐问。

“不错。这是神与巫的世界,是一个大神行走大地,巫祝燃起篝火赞颂神明的瑰丽时代。但这也是个野蛮的时代,部族的首领用活牲的鲜血涂抹干羽,巫者在男女交媾的狂欢中跳舞迎神。”巫郁离娓娓道来。

“这……这么疯狂?”戚隐愕然。

“现在不同了,神祇消隐,道法代替了巫法,无方教授弟子信任自己,而不是信仰神祇。神庙荒废,中原早已没有失去祭奠大神的传统。许多远古的大神已经在凡世的遗忘中真正的死去。”巫郁离的笑容哀伤,“包括我的神,白鹿。”

巫郁离站在他的身侧,灰蒙蒙的眼睛空茫无神。他给戚隐的感觉很难形容,戚隐明明就站在他的身边,却仿佛与他遥隔万里。这个男人似乎生活在遥远的星月,身上有一种充满哀伤的平静。

孤独,又平静。

“他活了,师叔,虽然好像挺不乐意的,”戚隐挠挠头,道,“他还说他要一蹄子撅死你。”

巫郁离苦笑,他温婉的笑容里多少有些无奈的味道。

“抱歉,让你见笑了,”他道,“我的神还是个孩子。”

戚隐望着他的笑容,总觉得不真实。身边这个男人温婉恬静,和平日里的孟清和没什么两样。可戚隐无论如何都无法把他与那个烧死叶枯残,折断老人手脚的罪徒大巫联系在一起。仿佛是矛盾的两极,可它们都属于巫郁离。

他说起他的神的时候那样温柔,就好像那是他漫长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所在。这样的人怎么会挑起天殛之战,害死他的神明?

“师叔……”戚隐迟疑着问,“白鹿真的是你害死的么?”

巫郁离沉默了,他掉过头,望向莽莽荒野,鲜血流遍大地。

“是我的错,拼今生,难能补之。”他轻声道。

戚隐迟疑着问道:“师叔,您到底犯了什么罪啊……”

“陈年旧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巫郁离竖起食指在唇边,笑容温煦,“问些别的吧,小隐,你一定有很多问题要问我。”

那可太多了,多到戚隐不知道先问哪个。他想了想,道:“十三年前追我娘和我的真的是您么?”

“没错,是我。”巫郁离颔首,“我给你糖,邀你同我走。你拿了我的糖果,却转脸就喊你的母亲,说有个怪叔叔要拐你。”

敢情这厮备着糖是拐小孩儿用的,幸好他打小就机灵。戚隐无语,道:“您拐我,是为了我身上的白鹿血脉?”

“不错。”

“我这血脉也不知打哪来的,”戚隐很郁闷,“给我招来一堆祸事。”

巫郁离抱歉地说:“是我给你的,孩子。”

“啊?”戚隐愕然。

“十八年前,我在乌江一带行医,正好碰见你即将生产的母亲。你的父亲不在身边,她住得偏僻,若非我刚好路过,只怕母子皆亡。我帮她接生,但她胎位不正,生产艰难。所幸最后将你诞下,然而,你却是个死胎。”巫郁离道。

“死胎?”戚隐瞪大眼。

“我给你用了滴血莲花。”巫郁离伸出手,掌心躺了一朵小小的红莲幻象,“那是这世间最后一滴白鹿的血液。巫罗秘法的苏生术只能救将死之人,但纯净的大神血液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易如反掌。也正因此,你得到了白鹿的血脉。”

戚隐吃了一惊,做梦也想不到巫郁离是他的救命恩人。巫郁离不等他说话,只摇头道:“不必对我感激,救你有我的私心。”

“可是凭您的道行,那时候要把我带走易如反掌,为什么没把我带走?”

“你太小了,我不会照顾婴儿。”巫郁离苦笑着,他笑起来总是温温吞吞,十分无害的模样,“至于你五岁那年,又是另外一个原因。小隐,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命运常常会安排给你征兆,只是愚者不察。而神巫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锐,所以才能预言祸福吉凶。那天你的母亲带着你逃离,我看见火红的莲花在盛夏的池塘中枯萎,我从这不祥的征兆中预见到你母亲的死亡。”他转过脸,悲悯地叹了一声,“多么残忍的命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大的噩耗不是上天将她唯一的孩子夺走,而是把她带离她唯一的小孩。她的孩子将踽踽独行,独自面对将来的灾难。而她将袖手旁观,无能为力。”

戚隐心里也苦涩,他娘也是傻,苦苦守着他,还是大好青春的时候,就这样没了。她就应该改嫁,给他寻个又俊俏又有钱的后爹,不挺好的。

巫郁离慨然而叹,“死亡为何会降临,一个无辜的母亲为何会死去?连神祇也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带走你并不是我必须要做的事,只要你平安长大,在哪里都无所谓。我决定将你留下,陪伴她最后的岁月。你们过得好么?小隐。”

那时候戚隐太小,已经不大记得了。印象里只剩下几幅画面,吴塘青石板路上迷离的阳光,他娘枣红色的裙摆在风里飞。他总是跟在她身后走,她去哪浣衣,就把他带去哪,寸步不离。他还记得家里门板上斑驳的符咒,他娘每晚都要重新贴一遍,还要用箱笼堵住大门。

戚隐叹了口气,“师叔,带走我又能怎样啊?我这人儿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会。你看我御剑诀,学了这么久,只会点儿皮毛。”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小隐。”巫郁离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掖手远目,望着雨帘子外苍苍茫茫的淡红色高天,“为何要妄自菲薄呢?我在黄金俑里待了两千年,在黄金俑外面待了一千年。可事实上,黄金俑里面和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两样。生民如虫蚁,吸血吮骨,贪得无厌。你给予他们饭稻羹鱼,让他们免遭饥饿,他们却向你求索琼浆玉饮,佳果珍肴。你给予他们山洞巢穴,让他们免遭风吹雨打,他们却向你求索高屋广厦,亭台楼阁。凡心无厌,凡欲无穷。当你满足不了他们的祈愿,他们就刮除你的名字,将你逐出史册。”他回头看戚隐,“可你不同,小隐,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与姚家和解,还要救他们的孩子。你与你的父亲和解,十数年的抛弃你顷刻间放下,犹如过眼云烟。面对你的杀父仇人元籍,你没有刻骨的怨怼,甚至没有杀他的渴望。为什么呢?小隐,”巫郁离轻声问,“你为什么不恨他们呢?”

戚隐愣了下,垂下脑袋看自己的脚尖,“我没不恨,我这人儿其实挺小心眼的。姚小山那个倒霉样儿,我也不想搭理他来着。可他不是姚家独苗儿么?我不管不行。但最后也没救成,被我哥弄死了。”戚隐辛酸地叹了口气,“恨又能怎么样,你还是得这么活。恨啊恨的,白给自己添堵。我从小到大,是个人都来踩我一脚。在家被小姨骂赔钱货,在学堂被夫子训斥榆木脑袋,上街还要被小流氓取笑我是孽生子。好不容易修个仙吧,看见我的人都说我平庸,没哪儿像我爹。我要是啥事儿都往心里搁,那我早气死三百回了。算了,就这样吧,管他呢。我现在有我哥有猫爷,我已经很高兴了。”

“真是容易满足的孩子,”巫郁离淡笑,他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眉目间总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况味,“小隐,我很喜欢你,这也是我不把你带走的原因。你在我身边长大,我会舍不得你的。”

他这话说得怪怪的,戚隐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厮不会是个断袖吧,戚隐摸了摸自己的脸,他虽然长得俊,但只有他自己和扶岚这么认为,这厮自己都漂亮得跟朵花儿似的,怎么瞧得上他?

一阵风拂过,淡红色的天穹飞下一只五彩斑斓的蛾子,栖落在巫郁离的指尖。那蛾子只有拇指那么大,看起来邪性得很。戚隐问道:“这什么?几千年前的扑棱蛾子?”

巫郁离摇头,道:“这不是幻象,它叫‘飞廉’,是我的妖宠,养了许久,才乖乖听我的话儿。”

把蛾子当宠物,这厮的爱好委实独特了点儿。戚隐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师叔,神墓里的罪徒说,我哥的气息和你很像。您说实话,我哥是不是你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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