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闻人清双眸漆黑,表情平静：“有事？”

于是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仿佛被人按了定格键。

从三楼一路奔下来情绪差点崩溃的夫人，就跟被老师训斥过的学生,呐呐扭过头,抬手缓缓擦了擦眼睛。

“没事。感冒了，病毒性感冒。”

她抽了面纸，还打了个像模像样的喷嚏。

她用这种说辞掩饰自己心里的失落，和自己脸上不符合平时形象的眼泪。

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团糟,一点也不体面。

小翠说“不是一切都完了”，她也以为是这样。可是现在,即使站在女儿面前,却都好像隔着千山万水,隔膜深深。

她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去说点什么,哪怕表达自己在听到地震差点波及到清清的心情。

因为女儿…好像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这个母亲了。

闻人月心里苦涩,却还记得转头强颜欢笑，对季熏开口：“阿姨感冒，就不招待你了。你们自己玩。”

她装作要拿什么东西,去厨房匆匆提了一壶花茶，出来时用纸巾捂着鼻子上楼了。

从楼上跟下来的小翠，看到这一幕,无声叹了口气。

万事开头难。

一块好布料，想要在上面戳出洞和口子出来,多么简单容易。什么利器都能做到。

可要缝补,却又是极难的了。

客厅里一瞬只剩下季熏和闻人清了，小精灵手里捧着一杯巧克力奶盖，右手握着的小勺子无措的放回杯子里。

“清清…”她忍不住出声。

月阿姨刚才看起来很尴尬失落。

她那么匆忙的下楼，还掉着眼泪,真的是因为感冒么。

还是因为热情没有得到对应的回应，所以才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和借口？

闻人清垂着眼，俯身把那两杯柠檬水放到茶几，十指修长漂亮：“怎么了。”

少女白皙如玉的脸，没有多余情绪，气质沉静。

她仿佛并未看出来母亲刚才情绪的变化，对一切视如无物。

“待会早点回去。那些你带走。”

闻人清看向院子里的一地活鸡活鸭。

季熏眨眨眼：“哦。那你呢？”

她早点回去了，清清呢？

刚才那一幕，季熏看在眼里，虽然知道母女关系不会那么容易缓和，可还是不自觉的对这件事上了心。

清清像是把自己的心房完全关闭了，不容人进去。

她一面为自己能够得到对方完全的包容和珍视，而感到庆幸欣慰，甚至有些小雀跃，一面却又担心。

清清可以不原谅月阿姨，可是她希望她能过得不那么冷漠，可以稍微打开一点心扉，去看到身边人的好。

她放下巧克力奶盖，缓缓站起来，挨到闻人清身侧。

“我可以晚点走吗？”小少女把下巴一伸，搁到闻人清肩膀，“现在不想走。”

闻人清冷漠面具缓缓出现一丝裂缝，似乎再也无法对小骗子冷起脸了。

她声音沙哑：“我没赶你。”

话说出口，她自己先不好意思，端起柠檬水塞到小少女手里示意她喝。

季熏伸手揽住人家脖子，小猫撒娇似的蹭了蹭，嘟了嘟樱唇，示意清清喂。

闻人清盯着她看了两秒，最终败在季熏小动物似的亮晶晶又无害的眼眸下，把杯子里的吸管扶正，送到小少女唇边。

季熏从善如流的微启唇，就着递来的吸管喝柠檬水。

温热的一杯水下肚，她满足的抬眼看看人家，杏眼眨巴眨巴表达感激。

“清清真好。”她樱桃小口一张，又开始送甜言蜜语。

闻人清绷紧俏脸，什么都没说。

直到转过身，有些招架不住的轻轻吐出一口气。

季熏望着她背影，小脸上的灿烂笑容缓缓变淡。

真伤脑筋啊，清清和月阿姨之间。

她得想点法子，缓和这两人的关系。

不是为了让清清原谅月阿姨，而是让清清接纳这份母爱。

人这一辈子说起来很短，可是要活到老，经历那么多坎坷，又显得好长，极其漫长。

如果没有足够的爱在心里支撑，一个人多孤独啊。

“清清。”季熏喊住身前少女。

闻人清长睫颤动两下，顿住身形。

季熏声音温和轻甜：“上次我回家之后，自己看了怎么做蛋挞的教程，可是家里没有合适的烘焙工具。我可以在你这里试验一下吗？”

这个要求虽然来得突然，闻人清却不假思索点头：“可以。”

厨房里料理台上的工具和原料都很全，季熏挨个的找出必要食材和辅料。

闻人清没回房，只靠着门，垂眸看她忙活。

小少女摆出架势要做甜品时，样子还挺像模像样。绑上了围裙，打香皂洗手…

厨房老张想帮忙，季熏却甜甜道谢：“不用了张叔叔，我自己试试。”

老张扭头看自家小姐，看到闻人清颔首，就不再坚持帮忙了。

说要做蛋挞，就是认真的！

小精灵按着自己之前记住的简易步骤，把纯牛奶倒入容器里，放入砂糖搅拌，打入鸡蛋…

蛋挞液呈现奶白颜色，微黄，到这一步就算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等到把蛋挞送入烤箱，季熏终于松了口气。

刚才的流程，似乎没什么地方有差错，希望味道不会太难吃。

她有些忐忑，一抬眸就见清清还靠在门前，用那种说不出来的幽深目光看着自己。

“我是不是笨手笨脚哒。”季熏不好意思的笑。

闻人清移开眼，长睫垂下遮住眼里情绪：“没有。”

她只是觉得，这栋屋子果然在有小骗子的时候，就显得温馨有人气了。

十几年的单调生活，连带着过去每一次剧情回溯里曾经在这栋房子里的住的分分秒秒，因为小骗子此时的身影，变得…

她闭眼，转过身，指尖攥紧克制。

有时候，她真的想把小鸟儿永远攥在手心。最好不要飞，也不要再落在别的地方。

只在她身旁。

这种阴暗的、窒息的、不能容于光明的偏执欲，几乎要让她咬破唇去压制。

“清清？”

季熏摘下围裙，又接了两杯热水，从料理台那边绕过来。

闻人清睁眼，眼底再不见一丝刚才的压抑，清冽幽深，甚至只剩温柔。

善于克制的人，想要伪装，就能不露丝毫端倪和马脚。

她隐藏的无懈可击，小骗子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季熏脑海的豆豆，似有所觉，打了个寒颤。

闻人清喝下温热的水，抬眸不经意的盯了它一眼，豆豆立刻闭眼安安静静。

季熏靠过来，拿手机和闻人清介绍最近新下的小游戏。

“…买一块空地，然后按照你的想法去构建不同的房间，种植植物和商店等等，等庄园打出名气了，就会吸引代理商来考察投资，然后扩建地盘，继续壮大庄园…”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可以单机也可以联机的在经营模拟游戏。

小少女食指点在屏幕上，一边划动一边给清清展示自己这些天玩的成果。

她已经种了好几个房子了，植物也种了最便宜的枫树、银杏树和竹子。

“很好玩的，你要不要也下一个看看？”

季熏极力邀请清清也去下载。

之前在山里的时候，清清就说了要把从她外公那里得到的一块地，建成庄园。

季熏本来觉得这是设计师的工作，她不是专业的，怎么懂该怎么规划建造呢。

但是玩这个小游戏的时候，看到游戏里栩栩如生的场景，她忽然有了些灵感。

“我们可以联机玩。”小精灵回到登陆界面，让清清看自己的用户名。

“你下载、注册、搜索我的id就可以啦。我们组队，然后合建一个庄园。”

等待蛋挞烘焙出炉的那二十多分钟里，小游戏很轻易的打发了时间。

合建庄园需要闯关，联机的两个玩家会被系统随机匹配给别的玩家，在线PK。

PK方式包括但并不限于连连看、找茬这种小游戏。

用时少的那组胜出了，就能成功解锁一个关卡，然后得到建造庄园需要的材料，开始建房子。

解锁第一个房子时，季熏眨眨眼鼓励好友：“我们好快。第一个小窝建成啦。”

“我们”这个词，让人听得舒心。

闻人清嘴角弧度弯起，没说什么，却能让人感觉到，她的心情不错。

季熏忽然道：“清清，你看游戏里建一个房子，都要齐心协力，打败别人，才能搜集到材料。生活是不是比游戏更难？”

闻人清指尖微顿，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她听出小骗子话里有话，像个幼教在耐心引导她，从玩游戏开始，动不动就夸她一句。

季熏一梗，被清清看出自己的意图，觉得有点羞赧，却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道。

“不，我只是突然有的感想。游戏里面不管玩什么，假如成绩不如意不好看，还能销号重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完美为止。”

闻人清面色不变，长睫又黑又密：“所以呢？”

季熏声音弱下去，却硬着头皮道：“我们的生活不像游戏，有第二次第三次推倒一切重来的机会。而人又是不完美的，会容易做下一些自己都后悔的事情。那么…”

她嘴边那句“月阿姨这样子从前做错了，后来却想弥补的人，能不能也得到一个机会呢”却迟迟说不出口。

哎。她真是糟糕透了。

这是清清的私事，也许她根本不该去插手多管。

对于伤害过自己的人，旁人总是那么大度的劝慰“原谅她吧”。

可原不原谅那都是清清的自由和选择。

季熏住了嘴，扯出一抹甜笑，很自然的转移话题：“没什么，我是想说，既然你外公给了你那块地，你又想弄成庄园，也许我们可以参考游戏，还有专业人士的建议，去好好设计呢。”

呼。她轻吐一口气，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表现出任何奇怪的地方吧？这个收尾也还不算突兀吧？

叮！

烤箱的倒计时结束。

季熏退出游戏：“我去看看蛋挞怎么样了。”

闻人清放下手机，抬眸看她背影。

小少女戴着手套，从烤箱取出蛋挞。皮肤白皙，俯身时黑发落下一缕盖住嫩白耳朵。

那身影恬静、美好。

闻人清走过去，她一只手撑着桌子，在季熏拿起一个蛋挞用手扇风降温的时候，冷不丁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她知道，小骗子本来准备了别的话说。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改了内容。

季熏反应了一秒，抬眸时，和那双丹凤眼对视。

她差点溺在对方深沉眼眸，像跌入星辰大海，醒不过来。

“什么…”她慢半拍的重复。

闻人清叹息一声，修长手指捏了捏她小巧下巴，深深看她：“想不起来了么？我给你时间好好回忆。”

她的耐心对别人，总是苛刻又吝啬，可遇到小骗子，却在这又短又长的十年里，温水煮青蛙的变成了包容。

她总是对季熏生不起气。

两人距离离的极近，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几乎能落到脸上。

季熏拿着蛋挞，黑白分明的杏眼眨了眨，有些不敢确定：“你看出来啦？”

清清刚才看出来她有话没说？

闻人清盯着她：“嗯。”

“那…那我说了？”季熏得到了鼓励，忽然就又有勇气开口了。

闻人清颔首：“嗯。”“我做了蛋挞，分量有些多，咱们两个吃不完。要不清清你陪我上楼，去给月阿姨还有小翠姐姐送过去？”

小骗子声音低下去，水眸可怜巴巴：“我自己去不敢。”

是。她今天做蛋挞，就是想借着叫人尝尝味道的借口，让清清能上楼去看一看月阿姨。

刚才说那么多大道理，其实是想拐弯抹角的劝说清清。只是，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说这些。

她又没有经历过清清经历的一切，哪来的立场去劝说？

“你要陪我去吗？或者你帮我送进去？”她说完这话，自己也没什么底气了。

在清清面前耍小机灵，她一定看出来啦。

“你不想去那我就……”

少女打断她，一口应下：“好。”

好？

小精灵抬起巴掌大的脸，杏眼扑闪扑闪，细腻的肌肤找不见毛孔，落在闻人清掌心好像一块玉。

她指尖似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摩挲两下，却被她用强大的自制力忍住。

她盯着季熏那张因为惊讶微微张开的唇看了半秒。

“我说可以。好。答应你。”

压下心浮气躁和血气上涌，闻人清平心静气一字一顿的重复。

季熏愣了几秒后，感觉到清清的妥协，又雀跃又感动。

“真的没问题吗？”

紫葡萄一样的眼睛，就那么水莹莹盯着你时，心都不由化了。

闻人清抿紧唇，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不自在的捏紧指骨。

她喉咙艰涩，说话简短：“嗯。”

她能感觉到，小骗子这么煞费苦心的留下来，又是做蛋挞、又是借着玩游戏讲道理，这些事情背后的原因是出于关心。

她不是铁做的人，当然也会感动。

即使她内里早就像朵黑心莲，不太容易再为了什么细微的小事，改变漫长剧情世界里形成的性格和认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对亲情没有留恋和需求。

但她对另外一种情感，却渐渐萌生了更大的渴求。

那种情感，只有小骗子可以给。

所以开始时，她愿意先做那个妥协多一点的人。

*

两人上楼送蛋挞，季熏看着清清敲了月阿姨的卧室门。

开门的是小翠，闻人清面无表情接过季熏手里端着的蛋挞递过去。

蛋挞还冒着热气，闻人清垂下眼看着它们，忽然对小翠道：“送进去，别浪费。”

这是她家小骗子亲手做的东西。

占有欲极强的雪山，就连一个小小蛋挞都有些吝啬送出去。

小翠被闻人小姐的眼神看得一愣。

小姐眼神可真犀利。

半晌，她反应过来，笑道：“好，我这就拿进去给夫人，叫她趁热吃。”

夫人之前听到小姐差点出事，确实有点被吓到了，所以匆忙的奔下楼。

可没想到下楼以后会是那么尴尬的场面，这会儿夫人正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难受呢。

小姐能在这种时候上来，一定是熏小姐的功劳，不管怎么样，这已经是一种无声的关切了。夫人心情一定会好不少。

她看向季熏，眼神感激。

季熏接收到这个眼神，抿唇一笑。

不管清清和月阿姨以后能不能恢复平常母女之间的关系，至少今天，清清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小翠显然是和季熏想到了一块儿，不由在心里暗叹，熏小姐果然心思细腻。

也难怪这么多年，闻人小姐那么冰冷的一个性子却独独把对方放在心里。

闻人清看在眼里，眼底神色一沉，她扭身拉过小少女就走：“走了。”

她不喜欢小骗子对任何除了自己的人笑。

病态的厌恶。病态的喜欢。病态的掩饰。

*

过完寒假，一直在忙的季爸爸，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季叔，是我。我是夏亦凉。”

那头声音顿了顿：“也是焦大壮。”

这个名字让季明梁恍然大悟。

咖啡厅里，季明梁看着坐在对面的少年，愣了一会儿，才感叹：“上次见你，好像也是几年前了。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夏亦凉看着比从前长高许多，光看外表，几乎和刚被接到季家的那个小胖子判若两人了。

叫人完全认不出来。

少年眉宇之间有戾气，说话也单刀直入：“季叔，你当初说，我有需要可以再找你帮忙，这话还作数吗？‘季明梁不着痕迹的皱了下眉，点头：“作数。”

看样子，这孩子这几年在夏家，日子过得不怎么样。

当初如果不是大壮坚持要认回亲生父亲，他既然受了朋友的托付，就一定会把大壮抚养成人。

夏亦凉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出自己今天约对方见面的目的。

“…情况就是这样，我虽然回到夏家已经几年了，我爸却没有把我的身份对外宣布的意思…等我成年了，公司里的股份我没有一分…”

季明梁默默听着，打断他：“你想离开夏家？”

对面少年却道：“不。我非但不离开，我还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留在那里，拿回属于我，也属于我妈的东西。”

少年声音带了狠劲。

季明梁皱眉，他很想点一根烟抽。

早些年他就看出来这孩子有些犟，现在证实了这一点。

他斟酌了下言辞：“大壮，你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吧，叔叔觉得，你现在不要想那些，考一个好大学，才是你该做的。”

他当初就觉得，大壮的亲生父亲，并不是真心实意想把对方接回去。至少没有愧疚和真心。

说句难听的，要说父爱，也许和大壮并没有血缘关系却到死都记着这个孩子的养父，做的反而更称职一些。

见季明梁这么说，少年低下头，眼眸里闪过讽刺和讥笑。

他就知道，所谓的好人根本靠不住。还得靠他自己。

但他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好，我听季叔的。对了季叔，季熏…她怎么样？过得好吗？”

季明梁有些意外对方竟然会问到自己女儿。

他点头：“挺好的。”心里却纳闷，我女儿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季明梁在别的事情上迟钝，但在疼媳妇和宠女儿上面，却是谁都比不过的。

他虽然重义也守诺，答应了早就逝去的朋友要照顾焦大壮，但当那孩子有伤害到自家女儿的趋势时，也会本能的先护自家崽。

这次见面，夏亦凉眉宇间几乎没有这个年纪少年的干净气质，反倒阴沉、充满算计。

这孩子看着就有反骨啊。

假如当初焦大壮没有毫不犹豫的舍弃掉“焦”这个姓，季明梁还不会这么想。

对方当时走得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就连养父那边的亲戚都直接断掉了联系。

季明梁看在眼里，终究是有些心凉了。

夏亦凉仿佛没发现对面那个老父亲的防备之心，突兀道：“我成绩还不错，季熏如果需要辅导，可以多和我交流交流。”

他今天来找季明梁，难道真的全是为了拉家常？不是。

夏亦凉有自己的打算，父亲看不上他，无非是他没有利用价值。

可这几年，季家的家业做的越来越大，假如他能搭上这条船，或者…

他想到了当初那个娇俏甜美的小姑娘。

如果以后能够联姻，他在父亲那里的地位，就不一样了。

季明梁听了不假思索道：“那不用。我女儿别的不行，就成绩好，她要是愿意跳级，考大学比你还早呢。”

一句话堵的夏亦凉说不出话。